陳黃金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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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WikiCommons/CC
編輯:胡景祥

核災還沒結束

發生於 2011 年 3 月 11 日的核島核災還沒結束──這不單單是意味著追討責任或補償──而是字面上的還沒結束。

核能專家小出裕章指出,儘管已經過了八年,受輻射汙染的水卻仍在處理中,目前數量已超過一百萬噸。東京電力公司「處理」的方法便是建造破千個污水槽,將污水貯藏其中。然而,空間有限,污水槽的數量也有限;小出斷言:「不久之後,東電將逼不得已把這些污水倒入海中。」[1] 再者,熔毀的爐心狀況如何、所在何處,至今也尚無定數。小出指出,如果是個火力發電廠發生事故,處理起來不會這麼棘手,但這是核電廠,「所有接近的人員都會死亡」,即使政府和東電嘗試過用機器人處理,但微晶片一但暴露於輻射,機器人的電腦編程便會自動重寫;而高輻射量也讓前去處理的工作人員暴露於死亡威脅之下。小出從一開始就堅持,唯一的方案就是蓋一個像車諾比的石棺,罩蓋核電廠;但他也坦承,即使如此,「就算現在活著的人都死了,核災所造成的污染仍會存在。」[2]

小出裕章的作品《核電是騙人的:核工學者的真實證言》。圖片:推守文化。

安倍晉三早在 2017 年 4 月 1 日解除了疏散令,並同時開始推動(強制)「回歸政策」;即便如此,距離福島核電廠 11.2 公里的浪江町仍是被描述成「鬼城」。於去年過世的前浪江町長馬場有氏在生前接受訪談時便提到,在解除疏散令的兩個月後,只有 234 人──原人口數的百分之一──回到浪江町生活,其中大多是年長者,也就是說,缺乏工作人口──沒有大眾運輸工具、超市沒開、診所只有一間。[3]

配合回歸政策的還有東電的補償措施:東電設了一個期限,要求受災戶在期限內衡量損失,然後告知東電他們要求什麼樣的賠償。馬場町長對此表示,東電根本就不應該設期限,而是該仔細檢視災民的損失;更荒謬的是,東電可以用「獨立個案」來迴避災民的要求,例如原先居住於核電廠二十公里範圍內的居民是受到疏散令而「強制驅離」,東電卻將之解讀為「自願撤離」,拒絕賠償損失。[4] 連損失不動產都不一定能得到賠償,更遑論無法補償的傷害:福島核災發生當時低於18歲的孩童和青少年,在五年後做甲狀腺癌檢測,其中 172 位檢測結果為陽性或疑似甲狀腺癌,而有 131 位已經切除甲狀腺。[5]

同樣地,對環境的傷害更不是賠償能解決。要賠償給誰?以什麼作為賠償?災前,福島的農業與自然景觀相當出名,但災後許多農民被逼得走投無路,選擇自殺 [6],清除土地污染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要清除森林裡殘留的輻射,就必須把所有的樹砍倒,並且把表土層通通清除。[7]

然而,甲狀腺癌病友團的抗議遭到政府批評,說這行為是「毀損政府的名譽」[8];政府、東電互踢皮球,最後奇蹟似地,沒有人需要擔負責任。[9]

冷戰遺緒:日美安保條約

近年來,日本面臨的問題不只有核災,還有在沖繩的美軍基地。二戰結束後,同盟軍佔領日本,要求日本放棄攻擊性武器、放棄戰爭;1951 年,日美兩國第一次簽下了《日美安全保障條約》,沖繩成為美軍駐日基地。1960 年,兩國再次簽署《新日美安保條約》,除了為「防止」日本受共產主義滲透之外,也同時監視蘇聯與中國。在冷戰結束之後,日美安保則擴大為「東亞太平洋安保」,保留駐日美軍特別法,美軍得以繼續強佔沖繩土地作為軍事基地使用。

沖繩美軍駐日基地。圖片來源:WikiCommons/CC。

反對美軍駐紮該地的聲音一直都存在,除了因為佔國土不到 1% 的沖繩有 33 座美軍基地之外,還有美軍長期對當地造成的傷害,包括時常發生的性侵(甚至輪姦、棄屍)案件、車禍肇事逃逸、軍機墜落等。[10]

而一直欲在沖繩填海造建造的「邊野古美軍基地」也遭受居民抗議,終於在今年 2 月 24 日發起公投,儘管反對建造基地的票超過七成,安倍晉三仍強硬表示,「基地遷移絕不會延遲」,並持續向海中倒入土砂。[11] 即使「不談政治」,邊野古的海床也被形容為「軟得像美乃滋一樣」,有安全上的疑慮,更遑論填海造基地對生物多樣性的破壞。[12]

奧運怎麼清洗?(或者說,不清洗怎麼奧運?)

高俊宏在 2015 年出版的《諸眾》中訪談野宿者市村美佐子時,市村早已提到反東京奧運:「現在我們又面臨 2020 年東京奧運這個更大的挑戰,不管是野宿者、弱勢者都會受到很大的威脅。東京即將舉辦奧運,這真是非常令人吃驚!日本的福島問題還沒解決,海嘯跟核災後,很多受災戶沒有得到安置⋯⋯為了奧運,不只公園、道路被奪走,政府也教育學生奧林匹克的歷史,舉辦很多運動相關的獎項,大家從思考乃至於思想全部都被『奧運化』了」(第 83-84 頁)。[13]

原為野宿者居住空間,但現已被角錐、植栽填滿的地下道。攝於2019年3月31日。

具體來說,市村所說的威脅是指什麼?筆者於三月底、四月初時造訪日本,代代木公園已成為東京奧運的門面之一,完全仕紳化(gentrification)的商業空間,將原居住公園裡頭的野宿者驅離得一個不剩;政府也刻意在地下道旁擺放角錐、植栽,間接驅離野宿者。此外,原先的宮下公園遭到拆除,進行「新宮下公園整備事業」,迫使野宿者棲居於鷹架旁。

關於這些,日本大多數民眾並不知情,因為主流媒體拒絕報導。正如柄谷行人所說,日本的媒體都是由國家和資本家操作,「以福島危機來說,言論幾乎一面倒,只有一家叫做 《東京新聞》的小媒體反核」。[14] 2020 年的東京奧運被建構為和平、自由、進步的象徵,安倍大力招手歡迎外國旅客,要大家放心玩;他向國際奧委會說道,福島的情況「在掌控之中」,而且「不曾、將來也不會對東京造成威脅」。[15]

宮下公園施工處旁野宿者的寢具。攝於2019年3月31日。

在這樣的情況下,儘管輻射問題沒有解決、核電廠沒有受到妥善處理、災民缺乏妥善安置、美軍基地照樣遷移、野宿者被排除到比社會邊緣更見不得光的所在,日本媒體仍是大肆宣揚奧運。奧運之所以是和平快樂的國際性賽事,是因為日本政府與大資本家共謀活埋了那些卑賤的暴力與情感;奧運讓日本發大財,因為日本政府與大資本家作伙拆公園、蓋華美的一次性建築、未來還會再把該建築拆掉,蓋別的設施,這些都是工作機會,更遑論大量觀光客來日本所帶來的商業營收。安倍政府與東京奧運帶來這麼多「實際的效益」,發出異議的人要不是被認為不切實際,就是被認作擋財路,甚至是影響救災行動。對於東京奧運,小出裕章嚴正說道,「東京奧運會在核能的緊急狀況下舉辦。一方面,參加的國家和選手都有暴露輻射的風險,另一方面,也都會成為這個國家的共犯」。[16]

寫著寫著全身都起雞母皮:這一切,身處台灣的我們好像都不陌生。

[1] 見發佈於《東亞期刊:聚焦日本》(The Asia-Pacific Journal: Japan Focus)的〈福島核災與東京奧運〉(フクシマ事故と東京オリンピックThe Fukushima Nuclear Disaster and the Tokyo Olympics)。

[2] 同註1。

[3] 見發佈於《東亞期刊:聚焦日本》的〈挽回這個城鎮:福島「回歸政策」無法解決的困境〉(“Save the Town”: Insolvable Dilemmas of Fukushima’s “Return Policy” [“町残し”: 福島帰還政策の解決不可能なジレンマ])。

[4] 同註3。

[5] 見發佈於《東亞期刊:聚焦日本》的〈持續追蹤甲狀腺癌!病友團體抗議縮小福島健檢規模〉(Follow Up on Thyroid Cancer! Patient Group Voices Opposition to Scaling Down the Fukushima Prefectural Health Survey)。

[6] 見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的報導〈環境前線:前仆後繼的311核災求償行動〉

[7] 見發佈於《東亞期刊:聚焦日本》的〈災後重建:福島強制回歸政策意味著什麼〉(Reconstruction Disaster: The human implications of Japan’s forced return policy in Fukushima [復興災害:福島の強制帰還政策が意味すること])。

[8] 同註5。

[9] 見高橋哲哉著,李依真譯,《犧牲的體系:福島‧沖繩》(2014)。

[10] 見發表於《關鍵評論網》的〈九張圖解密日本美軍基地:沖繩佔國土總面積不到1%,軍事設施比例卻高達74%〉以及發表於《換日線》的〈為了「全世界最危險的軍事基地」,沖繩縣政府被日本政府一狀告上法庭──觀光客看不到的美軍基地問題〉

[11] 見《轉角國際》的〈沖繩基地公投:再次向美軍說NO?日美政府無視的43萬民意〉

[12] 見《朝日新聞》的〈邊野古計畫明顯行不通;是時候與美國對談了〉(Henoko project clearly doomed; time to open talks with U.S)以及獨立媒體《真相報》(Truthout)的〈美軍基地嚴重威脅沖繩的生態多樣性〉(US Military Base Threatens Biodiversity in Okinawa)。

[13] 也可以參考高俊宏的〈公園做為方法——關於市村美佐子〉。此外,《諸眾》對於沖繩、南韓、台灣、中國等問題也有相當深刻的探討與反思。

[14] 見〈柄谷行人談社會運動〉

[15] 見安倍的發言稿

[16] 同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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