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iwit Chotiphatphaisal秦聯豐 (Netiwit Chotiphatphaisal) 和 蘇帕克里 (Suppak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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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改寫：林謙、蕭任佑
編輯：胡景祥、William Tsai
圖片：Free Muay – ຄືນອິດສະຫຼະພາບໃຫ້ແກ່ໝວຍ/臉書
寮人民民主共和國（以下簡稱寮國）往往被國際媒體描繪為一個平和而單純的佛教國度。或許你會因此好奇，寮國究竟有沒有宗教自由呢？事實上，寮國的宗教自由全憑統治寮國的人民革命黨如何定義，因為人民革命黨政權主宰了寮國政治。這就彷彿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比喻：「動物生而平等，但某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
相較於泰國、緬甸、馬來西亞、印尼等東南亞國家，關於寮國的學術研究成果很少。最近幾個月，我們其中一人有幸造訪泰國的寮人難民營，透過訪談得知許多寮國正在發生、卻不見於新聞報導的故事。
我們得知，雖然寮國的新聞報導大幅受限，寮國人仍能使用有限的網路資源表達異議。例如政治異議者透過臉書，讓外界得以了解寮國人民對政府的異議及當前的政治局勢。然而，上述意見表達方式仍充滿風險。這些對政府表達異議的人們可能被捕、起訴及入獄，使得許多寮國異議人士逃往泰國尋求庇護。但寮國人即使逃到泰國仍無法獲得安全。根據某些報導指出，有些寮國人在泰國被捕或遭到遣返，甚至從此下落不明。
圖片：Houayheuang Xayabouly/臉書
即使充滿風險，仍有許多寮國人留在寮國境內，爭取自由、人權以及參與環境運動。其中最知名的人物是三十歲女性何蔚宏·剎雅柏里（Houayheuang Xayabouly），或被稱為莫伊（Muay）。她在社群網站上擁有極高聲量，卻在 2019 年 9 月因為發佈一則批評政府處理水壩潰堤導致的水災反應遲緩的影片而遭到逮捕。
寮國政府以該國刑法 117 條誹謗罪將莫伊起訴，求處五年徒刑，併科罰金兩千萬寮國基普（Kip，折合新台幣約 66000 元）。目前莫伊仍遭到收押並被拒絕保釋，而其年僅四歲的小孩則委由母親照顧。莫伊遭到監禁的消息引起網路社群的憤怒，並在臉書上發起＃拯救莫伊（#savemuay）的聲援活動。
雖然許多外國媒體報導莫伊的事蹟，卻沒有引起讀者很大的迴響。這些媒體報導甚至僅將莫伊描繪成一位受到政府迫害的異議人士，對莫伊倡議反水庫的環境運動隻字不提。接下來本文將試圖為大家呈現莫伊不為國際媒體所報導的一面。
關於莫伊
何蔚宏·剎雅柏里（Houayheuang Xayabouly），綽號莫伊（Muay），出生於寮國占巴塞省（Champasak）的本桐區（Phonthong）。莫伊的家境不錯，她是家中四個子女裡唯一的女兒。她在大學取得觀光學學位之後，受僱於一間企業擔任導遊。除了寮語以外，亦能以泰語和越南語工作。
莫伊的父母雖然居住在本桐區，但在巴色區（Pakse）也擁有土地。巴色區也位在占巴塞省境內，在寮國形成現代國家以前，占巴塞省曾是許多王國的首都，境內有大片森林。占巴塞省鄰近湄公河，與泰國烏汶府（Ubon Ratchathani）比鄰。從巴色區到泰寮邊境約需一小時車程。由於地理位置相鄰，泰寮邊境有許多貿易活動進行。
圖片：Houayheuang Xayabouly/臉書
投入抗爭前的莫伊住在巴色區，過著安穩的生活。她在當地經營一間傳統服飾店，出租或出售服飾，同時配合公司的要求執行導遊工作。位處湄公河流域的巴色區由於自然資源豐富，寮國政府藉此吸引外資投入。此事乍聽之下並非壞事，卻對地方社會和生態系統造成巨大的影響。而政府治理失能且不願接納當地居民的陳情，使得莫伊發起抗爭行動。
人民的土地，企業的路
寮國雖然自稱為共產國家，許多基礎建設（如道路、橋樑）卻由政府讓渡給私人企業持有。私人企業則向當地居民收取過路費，導致居民沈重的經濟負擔。舉例來說，寮國居民若要從崇美（Chong Mek）關口進入泰國，一定要從本桐和巴色區進入。一間名為 Duangdee 的企業看準了該區盛行的邊境貿易，早於二十年前就在前往邊境的必經之路上興建橫跨湄公河的橋樑，並向當地人民收取過路費，而必須跨越湄公河，往返於本桐區的家與巴色區土地間的莫伊一家也被迫繳交過路費。她每次駕車經過橋樑，都必須支付約 80 泰銖（折合新台幣約 77 元）的過路費，相當於數頓正餐的開銷。
莫伊和許多人一樣，從小被教導要信任政府，對政治絲毫不感興趣。然而，許多當地人和莫伊一樣，受苦於寮國政府撐腰的國際企業剝削和虐待。因此莫伊製作了一部影片，向朋友抱怨國際企業欺人太甚。她的影片意外在寮國社會引起不小迴響，促使許多人對政府和國際企業間的齷齪行為展開批評，成為日後抗爭的濫觴。
事後，政府迫於輿論壓力召開記者會，表示 Duangdee 企業再也不會向民眾收取過路費。但Duangdee 企業仍然允許其員工向民眾收取費用，引發了民眾和 Duangdee 企業的紛爭，而該企業在訴訟中占了上風。
雖然莫伊輸掉了訴訟，她卻偶然學會了如何發聲。她發現自己具有向民眾演說與鼓動的才能，意識到可以透過發聲產生影響力，藉此反應許多寮國人民對政府無從宣洩的不滿。因此，莫伊決定持續發聲。
腐敗的官僚，賄款也可能有去無回
過路費爭議之後，莫伊開始受到注目。不只民眾關注她，寮國政府也開始注意她，並派員前往訓斥，要求她停止對政府的批評。但莫伊認為她僅是凸顯了正在發生的問題，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因此即便她非常清楚不能直接批評寮國共產黨，卻不打算就此罷休。
莫伊不只批評地方議題，也批評在寮國社會氾濫卻無人置喙的公職買賣現象。而莫伊所揭露的正是她的弟弟透過賄賂獲得警察職位的故事。她弟弟收到一份以金錢換取警察職位的文件。這份文件承諾他只要支付一筆錢，便可以成為警察，如果最終沒有就職，則可以取回這一筆錢。但在他支付了一百萬基普（約新台幣 3300 元）後，等待了數年，既沒有被任命為警察，也無法取回賄款。莫伊的弟弟因此感到焦慮，並轉而認同姐姐的想法。他請求莫伊公開他的故事，以凸顯寮國政府官僚系統的腐敗，因為他相信不只他的家庭發生這個問題，一定還有其他人被如此詐騙賄款。
於是莫伊發佈了一部影片，並語帶諷刺地表示：「人們只要在公職考試前支付賄款，考試的過程中便僅需翹著腳並且晃啊晃。離開考場之後，自然會有人幫他們完成考卷。」這正好應證了我們在寮人難民營的訪談，一位從寮國頂尖大學的寮國難民曾表示：「你不是天才的話，就得賄賂才能換取職位。」。
莫伊發佈的影片獲得數十萬的觀看人次以及群眾的認同。然而，這次政府不再出言警告，而是直接施壓雇主將她解聘，因此莫伊便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導遊的工作。
反賄賂就是破壞政府穩定
莫伊被解聘之後，決定和朋友義賣印有 “#ຂ້ອຍບໍ່ຢາກໃຫ້ມີການໄດ້ຊື້ຈ້າງເຂົາເຮັດວຽກ”（我不想要以賄賂換取職位）字樣的衣服，並發起募款音樂會籌建一所學校。莫伊的朋友在我們訪問難民營時向我們表示：「這是我們向政府傳遞人民對於腐敗和賄賂感到不滿的一小步。透過籌建學校，我們想要委婉的向政府表示，如果解決政府的貪腐問題，寮國的教育系統將會進步。（依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全球教育水準排名，寮國在 189 個國家中排名第 140 名。）
莫伊將衣服在網路上義賣。幾小時內，數千名寮國人民訂購了衣服。幾天之後，莫伊邀請她的網紅朋友們一同蒞臨音樂會登台高歌，吸引了數千觀眾到場，成功募集了一大筆建校基金。但政府對於莫伊和朋友們的倡議並不領情，政府認為莫伊破壞了寮國的政治穩定，因此音樂會僅僅表演了幾首歌曲，就被政府人員勒令解散。莫伊的朋友表示：「政府擔心有任何一小撮人民不在國家的控制之下。」
縱使音樂會被迫取消，莫伊卻深刻感受到人民想要根除腐敗的渴望。自此，莫伊自許成為一位堅持說真話的人。
中國資本對土地以及人民生計的衝擊
泰國曾是寮國最大的投資國，如今，中國已經超越了泰國。中國政府和中國企業投資寮國的水壩、鐵路及香蕉園的經營特許權。寮國政府對中國政府及中國資本百依百順，為寮國人民帶來難以估量的問題。當地的小企業由於無法與龐大的中資競爭，而被迫關閉或任由中資收購。
寮國政府給中資香蕉園的特許權造成了許多環境問題。經營香蕉園需要使用化學農藥，導致溪流被化學農藥污染以及魚群死亡。寮國籍工人、中國籍管理人員以及附近居民，也因接觸化學農藥而生病。
莫伊發布了一段影片，呼籲政府重視寮國人民的福利，並設法解決環境污染問題。這次，莫伊非但沒有取得政府的回應，寮國政府和中資企業更將莫伊和她的朋友們視為麻煩製造者。隨後，寮國政府高層透過官方媒體發布新聞稿，要求人們謹慎使用社群媒體：散佈不實訊息將被刑事起訴，更有入獄之虞。
失能的政府難以面對的水壩潰堤
寮國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該國目前有五十多個水壩興建計畫正在進行。這些水壩主要用於發電並出口電力，預估將占寮國出口總值三分之二。但哪些寮國人民能因此受益仍是一大問題。 700 萬寮國人民收入低落，且政府腐敗，導致社會貧富極其不均。
2013 年，政府給予韓國的西方電力（Korea Western Power）和泰國的叻丕省發電控股（Ratchaburi Electricity Generating Holding）等企業特許權，投資興建位於占巴塞省巴松縣（Paksong）與阿速坡省的薩南賽縣（Sanamxai）交界處的桑片桑南內（Xe-Pian Xe-Namnoy）水壩，以發電並轉售給鄰近的泰國。泰國政府的官方媒體對這一項建設進行了很正面的廣告宣傳：「這是泰國投資者確保東南亞國協發展的機會。」
但在 2018 年，即大壩完工的前一年，一場大雨導致水壩溢流，使得其中一個馬鞍形水壩潰堤。大洪水摧毀了村莊，造成 5000 多人流離失所，數百人死亡或失蹤。
即使泰國等其他國家提供援助，寮國政府卻阻止那些想要參與救援的組織。例如，組織若要提供協助必須通過寮國政府的嚴格審查；寮國政府更禁止組織直接向受害者發送物資，也禁止在參與援助工作時拍照。
洪災期間，莫伊向寮國各地人民募資，並前往受災地區幫助陷入困境的當地居民；亦有許多泰國人經由她得知最新災情，進而貢獻心力。但令莫伊感到失望的是，不只政府本身救災的速度緩慢，政府接應救援組織的速度也很緩慢。因此，她發布了一段影片批評政府，並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觀眾和數千則評論。由此再次證明了寮國人對政府的不滿正在持續醞釀中。
處理不了問題，就處理提出問題的人
「政府官員表示我們的國家太窮，買不起救災裝備。但薪水不高的公務人員，卻買得起昂貴的汽車、房屋、土地以及安全設備。他們薪水不多，怎麼卻負擔得起這一切？」、「最終前往救援的政府人員會先死在人民面前。我希望這可以成為對政府官員的教訓。政府人員應該受到訓練，以應付下一次洪水的到來。」，莫伊表示。
水壩潰堤的悲劇過了一年之後，又有一個名為 Podul-Kajiki 的暴風雨到來。連日降雨使泰國東北部的烏汶叻差他尼市和寮國南部的巴色發生了嚴重洪災。湄公河水位迅速上升，桑片桑南內水壩也開始溢流。水壩必須洩洪，否則壩體將會受損。由此排放的洪水再次淹沒了下游城鎮，數百個家庭受到影響。人們再次被迫撤離到高原。這次，莫伊批評政府反應緩慢，未能從先前的水壩潰堤事件中記取教訓。
莫伊不知道這將是她最後一次自由發表意見了，寮國政府再也不會冒險讓她指出政府的缺失。因此，她在 Facebook 上直播數日後，警方逮捕並拘留了她。他們迫使莫伊招供後，占巴塞省法院依據該國刑法第 117 條「 進行對抗、詆毀、中傷黨（寮國人民革命黨）、國家、政府的宣傳活動」而判處莫伊五年徒刑，並拒絕莫伊的親戚保釋她。
莫伊的密友喬恩（Jon，化名）告訴我們：「我曾告訴莫伊，她可以批評任何事情。但碰觸水壩問題將會攸關生死，因為政府在水壩工程貪污最甚。」現在，寮國的水壩興建工程已無反抗聲浪。這些水壩將會破壞生態系統，加劇氣候變遷，並使在地居民流離失所。
寮國人民比其他許多東南亞國協國家更不自由。在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的「世界自由度報告」排名中，寮國在滿分 100 分中只獲得 12 分。 當今許多寮國的政治異議人士受到脅迫，而從此失蹤甚至被殺害。最臭名昭彰的案例，莫過於獲頒拉蒙·麥格塞塞獎（Ramon Magsaysay Award）的寮國社區工作者宋巴·宋蓬（Sombath Somphone）在永珍被綁架，自此下落不明。然而，寮國政府卻聲稱對此事件一無所知。
結論——各界該為抵抗壓迫、追求自由的勇者發聲
中國、泰國、韓國及其他境外資本在寮國境內的湄公河流域大量興建水壩，導致河流乾涸，已經影響湄公河流域的東南亞國協國家數百萬農民和漁民的生計。我們認為，當寮國政府忽視環境生態破壞對全世界人民產生的影響，更持續懲治發出警告的人們，無論是生長在享有人權的民主自由國家，或是生長在還不甚自由的東南亞國協國家，任何人都可以積極介入這個議題。
寮國的故事在全世界鮮為人知，可能是因為寮國政府限制了國內的媒體並使人們陷入沉默，也有可能是因為寮國人未能在國內建立公民社會組織。但也有人認為，寮國人民生活在一個沒有政治自由的國家，反而有更多可能性思考體制外行動。而莫伊是他們最重要的靈感來源之一。
圖片：秦聯豐（Netiwit Chotiphatphaisal）
寮國的故事使我們認識到，寮國年輕人正在挑戰困擾他們四十餘年的自由與人權問題。莫伊是一個平凡人。她愛她的國家、社區、土地和森林，毫無畏懼的為人民大聲疾呼，也為遭受水壩工程、腐敗的寮國政府及外國資本破壞的樹木大力發聲。莫伊為寮國人以及全世界挺身而出，她不應該為了指出問題而受到監禁。我們身為國際社會的一員，應當要求世界各國政府和各大國際組織採取行動幫助她，並要求寮國政府立即釋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