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和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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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總統府
編輯:胡景祥

我在華府就讀美利堅大學(American University)國際事務研究所。看到台灣媒體對趙怡翔的攻擊,讓我回想起為何許多台灣朋友都表示,畢業之後不會想要回國。一些同樣學國際事務的朋友,也說更不會考慮在外交部工作。

對於台灣媒體對趙怡翔的攻擊,突顯了媒體名嘴對外交制度的無知,同時也充滿了反智反外情緒、酸葡萄心理與貼標籤的習慣。

趙怡翔三十一歲,在世界許多各地生活過,有加拿大政治學位與英國經濟法學位。只考慮人生經驗,他已經比台灣大多數人擁有更多國際與語言經驗。但他年輕,這點被許多台灣記者當成重點。外交界許多聲音舉出了他沒有外交任職的經驗,更有長輩前外交官抱怨同樣官職他自己做了二十年才做到,政府聘用不在文官特考系統下的趙,是一個錯誤

不願意解釋外交系統與機構的構造,也不願意瞭解

在大多數民主國家體制下,文官制與行政直接派任是共存的。但兩組人時有衝突。我去年在美國外交協會(American Foreign Service Association, AFSA)──美國外交部的工會實習時就發現。在美國,同台灣,文官組需要考特考,但多年服務的文官有的是「經驗」。直接派任組看似「空降」,但需要透過政府行政機關選拔,所以即使少的是經驗,他們需要證明的是忠誠加上「專業」。

從文官組的觀點,政府讓沒有通過考試的機構外人才得到職位,是不應該的。但從執政觀點看,蔡政府想要與美國走更近的最有效方式就是直接派官。因為行政直派是讓行政機構更有效控制外交部,同時直接控制外交政策的一個辦法。所以當政黨輪替,新政府要換掉代表,這兩派的衝突是無可避免的。通常,政策越需要改變,政務派官就越多。

圖片:趙怡翔/臉書

在美國,外交部高層以及美國重要盟國的代表處通常都是直接派任,不是文官提拔。當派任駐點官員到那些歐洲舒適生活(例:法國)國家的是行政直派時,被派駐到其他沒那麼舒適國家的外交官就會不滿。但在美國,這會交給外交部工會代表負責,因為美國立法禁止外交官干涉內政

另外,文官制度有個缺點,已經具備專業能力的人通常無法再花大量時間準備考試進入文官體系。此外,臺灣民主化之前,文官體系的考試制度有各種不公平的名額保留制度,例如省籍名額、甲等特考等等,有能力通過考試進入文官體系的人大多是外省保守派,因此當蔡政府想要採取有別於親中外交的新路線時,自然不會信任保守派文官系統

這些已經在外交部工作多年的保守派需要時間來轉變方向,也不一定能好好執行新政府的外交政策。打個譬喻:執行外交政策像開台車,文官們懂得怎麼開快、開得有效率,但當定位的終點改變了,便需要導航的幫助,這時候,副駕駛就該換人。

所以當許多記者寫報導前就已經聽信文官派自持經驗為專業,假設行政直派不該存在甚至將不該干涉內政的外交議題政治化時,他們已經踏出錯誤的一步。所以,我認為,現在對趙的攻擊與後續的火上加油都是從新聞媒體的粗淺報導與缺乏專業解釋開始的。

更有趣的是,有些記者寫文章時,重點放在趙的薪資,完全脫離對「經驗」與「專業」該有的民主對話。

不願意擺脫煽動酸葡萄心理,薪資比較的民粹主義

一篇《蘋果日報》還以「羨慕」來形容趙的薪資。這完全沒有考慮趙怡翔駐點的房租。台灣駐美國台北經濟文化代表處,是在美國最貴的一區,富裕的華府西北。房租方面一間套房,通常大學生一個人自己完全住不起,要價一個月 $2200 美金(約 $6.6 萬台幣),還是在走廊會常聞到大麻味、很少看到小孩的公寓。所以 $2100 美金的房屋補助,如果是要我們堂堂一位已婚政治組長住得有尊嚴的話,幾乎一定會用完還不夠。

如果加上其他開銷,應該足以反映出不管媒體說的 15 萬還是 20、25 萬,要在物價高的美國首都養活兩個人,其實不多。台灣在地薪資比較美國在地薪資低,不也是記者們已經知道的嗎?

同等美國外交官,在美國一個駐華府的組長(Counselor)薪水是外交薪等 SFS FE-OC,大約是每年 12.6 到 17.8 萬美金(一年 390~540 萬台幣,一個月 32.5-45萬 左右),但薪資外還加上房屋補助、醫療保險(這部分一個家庭可以高到一年 5000 多美金左右,但和台灣健保不同,不含眼科與牙科)、勞保退休金等福利。

與美國人同等外交公務員相比,據《民視新聞》報導,趙怡翔的本俸 $5000,地域加給 $1200,加上房屋補助 $2100,總計每月 $8300,每年領 $99,600(290 萬台幣),沒有其他福利。這薪資,比起華府當地中高階主管薪資或同等美國外交官薪資,是非常非常非常少的,還不加上配偶需要辭職,在華府間無法工作,且可能斷送未來工作機會的犧牲。

圖片:Kevin McCoy/WikiCommons

所以,我不懂刻意小題大作,煽動酸葡萄心理來進行個人攻擊的意義。是忌妒這個一口好英文,年紀輕輕就領到看似比台灣一般人的薪水高上許多,但實際在美國華府也只是比一般水準低、要辛苦生活的薪資?但和他做著類似工作的美國同等外交官,卻也是領得比他還高的薪資。加上他的家庭需要經過在異鄉打拼的適應以及慢性壓力,怎麼說都不可能是「哇,好羨慕」的生活吧。

記者應該追求事實與盡力搜集所有資訊來誠實報導,而不是以選擇性的資料、帶著先入為主的情緒煽動來報導。

不願意擺脫貼標籤與不專業的壞習慣

其實我不懂,為什麼明明趙怡翔這名字和「口譯哥」字數一樣多,主流媒體還是同樣喜歡用外號去對一個人標籤化連普遍挺綠挺他的《自由時報》也這樣貼。「口譯哥」並不是趙的家人對他的暱稱,是媒體在兩年前因為他一口流利英文幫他取的。

如今,大家聽到這個代稱時,似乎覺得他只是個祕書──只會,也只該口譯。標籤化做好了,當秘書在短時間內變成了組長,就讓我們感覺怪怪的,好像此事不應該。但是,會流利英文口譯,顯示趙比起前駐美代表金溥聰英文能力好,能在美國有效利用這件事,也沒被保守派報社寫出來。

秘書當然不該被派任高階職位。在推動一個人的標籤化時,媒體也鞏固對一個人的偏見。即使「專業」與「經驗」都有,而且趙怡翔還跟馬前總統的出身相似時,標籤化還是讓我們以偏見建立了一個又一個錯誤的重點。

前總統馬英九先生領國民黨中山獎學金讀哈佛,回國從口譯當到總統不稀奇;趙怡翔愛國認真有國際經驗選擇回國,慢慢在媒體眼中麻雀變鳳凰,卻是太年輕領太多錢。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概念嗎?

不要年輕人,不用專業能力派官,不願意擺脫剛愎自用的「輩分」文化。

看到號稱強調「資深」的「資深媒體人」唐湘龍對趙怡翔的批評,更是覺得可笑。引用中華民國歷史與袁世凱的他,在此把自己的傳統大中華主義顯露無遺。對趙的反感,不是針對專業或能力,而是直接以「輩分」比較,用年齡的數字當作能力的評估。

可能也是我們年輕人普遍對長輩壓力的反感,可能是我們年輕人在資訊技術發達下,發現長輩其實也會出錯,更容易被假資訊與假新聞所騙,也可能是我們年輕人出了社會才發現以前統治台灣的長輩們其實沒做好該做的事,我們這一代似乎普遍對這「輩分」標籤特別反感。

在看重「輩分」的體制裡,資深者掌握權力但不肯信賴委託資淺者重要工作或機會,資淺者只能被壓抑於體制下難以發展直到自己成為資深者,一代接一代地讓年輕人難以伸志。我們如果也像民嘴一樣自恃「資深」,一面倒攻擊努力提升自己,自願當兵,不放棄台灣的趙怡翔,我們也不該被信任。如果「資深」名嘴真如他所說的資深,應該也要發現,自願放棄加拿大護照國籍的趙怡翔,為服務台灣做了多大的犧牲。

唐文以「做服務生。waiters。開門、打傘、倒茶水,當長官的跟班,學習國際禮儀」來描述資淺外交人員的工作內容,雖然不確定這是不是在台灣當外交官的必經過程。但我知道的是,在美國的外交培養系統中,我在工會實習時認識的十二位每月聚會的美國外交官,沒有一個是當過跟班的。我也知道,美國的多元文化,如果不了解世界多國文化、沒有在外國唸過書,甚至不說好一口流利美式英文,是非常難學習融入的。我在大學裡上課、交朋友,也不是在當美國學長姐們的跟班或學禮儀;那是中華傳統輩分系統的刻板經驗。

圖片:總統府

在美國,唸政治與國際關係的我們是邊喝茶聊天邊談政治、邊打電動邊談政治,周末家裡開趴也能扯到政治(「嘿,我剛遇到了個美女/帥哥,但他支持共和黨,我還該跟加他 Snapchat/ Instagram 嗎?」)。然後,可能我們之間最聰明出類拔萃的或許幾年後會當上外交官。

不以輩分來說別人是跟班、waiter,而是平等的朋友間mingle。

也不知道啦。在華府唸國際政治,跟七個美國人一起住,只有十九歲的我,哪有輩分知道與美國人打政治交道的要求與必須。

趙先生的出身跟我們許多出國唸書的台灣人相似。有外國學位、國外生活經驗,加上也有國際人脈的他,其實大有可能在海外找到更好的工作。以他的能力經驗在私人企業找到比一個月 25 萬薪水更高的工作,我相信絕非難事,但他選擇回國服務;我認為,在台灣外交體系逐漸喪失效率與邦交國,以及對岸中國政府正在持續打壓台灣時,這是一個非常勇敢且愛國的表現。

但許多記者與「長輩」們似乎不信任年輕人能順利做好工作,還以名嘴的身份在媒體上進行個人攻擊。

在大阪機場事件,不專業的台灣媒體已經沾上殺死外交官的血跡。如果繼續這樣不分是非、不辨事實地利用與煽動大眾恣意攻訐趙怡翔,我們很可能又要損失另一位外交人才。意圖帶領風向的記者們,應充分考慮語言與刀的相似性。

我愛台灣,也渴望有機會幫助改善台灣。但我無法承諾,我自己,還有許多愛台灣的朋友們,不談薪資,會想在這種充滿反智情緒,以及能容忍甚至支持不專業媒體的民意環境下回國服務。

所以呢?我們還要繼續給趙怡翔先生貼個「口譯哥」的標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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