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iyi 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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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無國界醫生

「剛剛離開加薩時蠻沒真實感的。」鄔醫師道。「當我們離開加薩的緩衝區時,人們幾乎不在乎扔掉半瓶汽水,或是彈掉抽一半的香煙,就像在正常世界中一樣。」根據鄔醫師的說法,在距離以色列-加薩邊境約10公里的納瑟醫院的工作站裡,四個水槽中只有一個能提供還算穩定的乾淨水源。根據CSIS國際樂施會聯合國兒童基金會BBCCNN,由於以色列對加薩基礎設施的針對性打擊,加薩地區幾乎沒有穩定的乾淨水源。

去年七月,鄔逸群醫師加入了無國界醫生(Doctors without Borders)的加薩人道援助任務。《破土》採訪了鄔醫師和無國界醫生台灣分會執行長鄔荻芳,報導鄔醫師在加薩的經歷,以及加薩地區整體人道救援的情形,更準確地說,是在加薩人道「救援」的整體失敗。

以上兩張位於北加薩奧達醫院的紀錄板攝於以色列對奧達醫院攻擊之後,根據無國界醫師,該次以色列於11月21日2023年發起的攻擊殺害了三名醫師。白板上寫道: 「留到最後的人將講述我們在此竭盡所能的故事。記得我們。」

在平常的生活中,鄔醫師是新北市中和雙和醫院的整形外科醫生。當我問鄔荻芳執行長對鄔醫師的印象時,她這樣說:「他冷靜、靈活,而且很專業。」關於他為何參與加薩人道救援行動,鄔醫師簡單回答道:「因為我自己專長是整形外科與重建外科的部分,那剛好這個地區是衝突地區,所以會有很多外傷的病人。無國界醫生找到我詢問我的意願,所以我就去了這樣的一個地方。」在加薩,鄔醫師的整形外科專業變成了重建燒傷和彈片傷的救命稻草。

前往加薩的旅程相對順利。在約旦等了兩天後,鄔醫師的車隊穿過西岸和以色列本土,直達關卡,沒有停留。在關卡處,他們的車隊越過了一片滿是貨物、應該是人道援助的卡車,然後進入加薩,最終抵達納瑟醫院。對於加薩的第一印象,鄔醫師說:「放眼望去都是斷垣殘壁 。」到了加薩後即使身處納瑟醫院,「槍聲跟爆炸聲這些東西是二十四小時都會一直聽到的,有時候會很近,但沒有直接攻擊我們的位置。」

上圖為納瑟醫院遭以色列攻擊前,拍攝於 11月24日2023。下圖為那薩爾醫院外一處建築物遭到以色列攻擊摧毀,拍攝於3月13日2024。

納瑟醫院是加薩南部最大的醫院,但與鄔醫師在新北市的醫院相比,納瑟醫院似乎只有雙和醫院四分之一的大小。根據半島電視台的報導和影像,以色列在2024年二月用坦克襲擊了納瑟醫院,醫院此後暫時關閉。以色列聲稱哈馬斯將醫院用於軍事用途,但根據《破土》審查一系列的報導,其中包括詳讀CNN對以色列攻擊醫院的調查後做的判斷,多方的報導並不支持以色列對哈馬斯的指控。根據健康集群組織(Health Cluster),一個醫療保健人道組織,納瑟醫院在四月開始了簡單的重建。到鄔醫師七月抵達時,納瑟醫院至少恢復了部分功能。

鄔醫師穿著天藍色手術袍與他在那薩爾醫院的同僚合影。照片於2024年7月間拍攝,確切拍攝日不詳。

2024年已成為人道工作者最血腥的一年。根據《中東之眼》與《中東情勢》的報導,自從以色列開始入侵加薩以來,至少有一千名醫療工作者被殺,其中包括8名無國界醫生的工作人員。據鄔荻芳說,以色列的攻擊是「無差別的」。她形容:「有時救護車送進醫院的是傷患,有時是你的同事,甚至有時你會發現是你的家人。上一分鐘你還在救助傷患,下一分鐘你就被攻擊,自己成了傷患。」鄔醫師曾跟於2024年10月24日遭以色列空襲擊殺的哈珊.蘇柏(Hasan Suboh)共事。鄔醫師憶起蘇柏:「他非常熱心跟勤奮。舉例來說,我在那邊穿的夾角拖後來壞掉了,他看到之後就主動跟我說他可以幫我修。我不知道原來夾角拖是可以修的,但是他就拿一根釘子把它修好了。」

據鄔醫師說,原本有50張病床的創傷康復單位擴大到70張,但在「平常」時,單位裡幾乎沒有空床。粗略估計,鄔醫師說:「我自己看到的是接近一半是未成年的的病患,這裡面大概又有一半是幼童。」在人力、設備和醫療資源短缺的情況下,根據鄔醫,醫療人員不得不使用30年前的手術技巧來適應加薩匱乏的醫療資源。

「我在那裡的時候,每週都有一到兩次的大規模傷亡事件,每一次的大規模傷亡事件大部分都是轟炸造成的,」鄔醫師平靜地描述他剛到加薩第一次處理大規模傷亡事件的經歷。「如果我要形容,那就像跨年晚會一樣,很擠,塞滿整個急診然後非常擁擠的混亂。回想起來,我後來聽到的一個數字是,在那一次兩三小時內有超過一百人死亡、超過一百人受傷,輕傷根本就進不了醫院,因此也沒有進入統計數字。這種程度的大規模傷亡事件是全世界沒有一家醫院可以負荷的數量。」他的經歷在他向台北的無國界醫生團隊做簡報時在辦公室中引起了迴響。鄔荻芳告訴我她對鄔醫師簡報的具體印象,「在醫院裡當然會有血,但不應該連走廊裡都濺滿血。」

醫療供應的持續短缺嚴重影響到了醫院的運作。據鄔醫師說,他同事的一批醫療物資被扣留了8周,並且他最後沒有待足夠久的時間去確認物資最終是否到達。我問鄔荻芳無國界醫生是否能將醫療物資運送到加薩時,她回答:「從貨物抵達埃及境內到進入加薩,平均需要四到五周。如果在 Nitzana(以色列集中拆檢進入加薩人道物資的集散地)有一件物品被拒,整批貨物都會被退回拉法,漫長的審核過程就得重頭開始。」無國界醫生就曾試圖對加薩的醫院增援氧氣機而遭以色列阻擋。根據《衛報》報導,以色列對加薩的禁運物品包括睡袋、帳篷營柱、淨水藥片、與文書工具等等。

根據 ProPublica 的報導,以色列不斷地阻擋對加薩的人道援助。然而,以色列的責任程度常被低估。鄔荻芳解釋道:「以色列是佔領方。以色列有責任負責組織和協調加薩的整體人道救援。」事實上,作為佔領力量,以色列通過一個名為領土政府活動協調局(Coordination of Government Activities in the Territories,簡稱為COGAT)的機構協調所有對加薩的人道救援。無國界醫生和所有其他組織必須在COGAT的指揮下協調其在加薩的活動。目前沒有任何人道救援行動獨立於以色列的掌控。

COGAT作為以色列國防部的下轄組織,所有COGAT的領導者都是以色列國防軍軍官。在成為COGAT的指揮官之前,Ghassan Alian 是一名旅指揮官。在哈馬斯發動恐怖襲擊三天後,即2023年10月10日,Ghassan Alian 宣稱「人形動物就該受到相應的對待。以色列將對加薩實施了全面封鎖。沒有電,沒有水,只會進行破壞。」Ghassan Alian 的宣言重複了前以色列國防部長 Yoav Gallant 前一天的演講。Yoav Gallant 的演講已在國際法院和國際刑事法院的種族滅絕和反人類罪指控中被列用為證據。

COGAT 這個負責協調人道援助的組織卻在協調一場人為的人道災難,許多人稱其為種族滅絕。一方面,COGAT 允許像無國界醫生這樣的組織在加薩開展有限的人道救援;另一方面,COGAT 對人道物資的掐斷導致了飢荒。根據聯合國的報告,以色列製造的人為飢荒已經在七月間於加薩地帶蔓延。根據美國國防部長 Lloyed Austin 給以色列官員的信函,無國界醫生的當地消息來源和其他人道組織的聲明一致證實,2024106日起至少有50天北加薩沒有接收到任何人道救援物資。根據《破土》自己的消息來源,到2024年十二月初,一磅麵粉在黑市上售價達24美元,價格因地區而異。儘管哈馬斯和以色列互相指責對方允許搶奪人道物資,但以色列的機構 COGAT 擁有掌控所有進入加薩人道救援的最終決定權,並且有義務安排適當的安保措施防止劫掠行為。

2024年10月28日,以色列議會(Knesset)通過了一項立法,終止與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ited Nations Relief and Works Agency for Palestine Refugees in the Near East,簡稱為 UNRWA)的所有聯繫。UNRWA 的職責之一是提供幾乎所有聯合國在加薩的人道援助。如果這項法律生效,UNRWA 將被禁止進入加薩,因為它將無法向 COGAT 報告其活動。根據鄔荻芳,目前沒有任何組織能夠替代 UNRWA 在加薩的業務規模。

儘管以色列和哈瑪斯已在唐納德·特朗普上任前就三階段停火的第一階段達成協議,但第二和第三階段的停火條款仍需在第一階段停火期間進行談判。

第一階段的停火協議包括允許每天600輛人道援助卡車進入加薩。經過15個月的猛烈攻擊,加薩的大部分人口已經多次流離失所。以色列的轟炸摧毀了大多數建築,許多人現在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城市。隨著冬天的來臨,根據無國界醫生的報告,普通家庭要保暖已經非常困難,更不用說在寒冷的天氣中為新生嬰兒提供必要的醫療護理。目前仍需觀察以色列是否會持續履行停火協議中規定的人道援助配額,或繼續像以前一樣對人道物資進行惡意審查。

在以色列對加薩的戰爭爆發後,台灣和以色列的外交關係有所升溫。台灣立法院和以色列國會於2024年2月間成立了「臺灣與以色列國會議員聯誼會」。在「臺灣與以色列國會議員聯誼會」成立大會上所有與會出席的立法委員皆為民進黨籍立法委員。2024年4月15日,時任總統蔡英文歷史性地會見了以色列國會代表團,並表達了她希望「在共同的民主價值觀上深化關係」的願望。

鄔醫師於無國界記者台北分會辦公室。拍攝於12月12日2024

台灣的主流媒體,其中包括中央通訊社公共電視報導者聯合報台灣國際廣播電台,也報導了以色列對加薩的戰爭,但並未調查以色列明顯的戰爭罪行。作為結語,鄔醫師呼籲台灣民眾,「雖然加薩好像離台灣很遠,但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們還是可以試著以同理心了解他們的處境,了解那個區域正在發生的事情,從更多元的管道接收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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