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丘琦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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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Frankie Fouganthin/CC
翻譯:William Tsai 蔡耀緯

以下文章原於 2022 年 5 月 24 日發表在 Spectre上。

戰爭:耳熟能詳的殖民敘事

儘管在俄國入侵之前,烏克蘭和東歐地緣政治都與臺灣人的意識相去甚遠,但開戰以來,卻激起了關於美俄中帝國競爭、以及臺灣備戰能力的熱烈討論。就在2022224日攻擊開始之後,臺灣登上了推特的趨勢排行榜,因為世人一致注目於中國和美國將要如何回應烏克蘭的地緣政治衝突。問題在於中國是否將與俄國結盟對抗西方的一切批評,以及衝突在歐洲開展之際,美國將如何調整它在亞洲太平洋區域的軍事和外交戰略。在這層意義上,即使臺灣與烏克蘭各有不同歷史,影響兩者的地緣政治動力各不相同,這場戰爭仍讓人感到與臺灣命運休戚相關。臺灣的統派和獨派陣營,都用「今日烏克蘭,明日臺灣」這個口號表達戰爭的急迫。這句口號出自先前的「今日香港,明日臺灣」。

普丁對烏克蘭開戰的理由,在臺灣人聽來熟悉得令他們毛骨悚然。他用沙文主義的意識型態將自己的「特殊軍事行動」正當化,根本拒斥烏克蘭的主權和主體性,認為它比規範性的俄羅斯認同低劣。這場侵略在軍事上或經濟上幾乎都不合理。唯一的正當理由來自普丁的帝國主義懷舊敘述與殖民傲慢。北京也以同樣方式提出自己策劃併吞臺灣的理由,它斷言臺灣與中國人民的語言和文化系出同源。大漢沙文主義的族群與文化支配,與普丁的族群國族主義敘述極其相似:臺灣和烏克蘭一樣,必須被奪取,收歸中華祖國所有,才能恢復中國的「領土完整」。

圖片:Press Office of the President of Ukraine/CC

國際上對於烏克蘭的論述,主要是把它當成全球兩大超級強權之間的棋子,它沒有自己的國族歷史、文化與鬥爭,這近似於國際上對於臺灣的論述。當然,要理解兩國所面臨的挑戰,帝國間的競爭至關重要,但嚴謹的地緣政治現實主義理解,卻忽視了國族利益與兩國的能動性。如此簡化的分析有其政治後果:它引領著超級強權的政策,使得它們往往逼著不夠強大的被邊緣化國家向這樣那樣的帝國主義退讓,或同意超級強權彼此協商產生的某種協議。在這層意義上,我們必須理解,烏克蘭帶給臺灣的教訓不只是關於軍事準備或安全策略,更是關於地緣政治與政治理論的殖民性問題。

中國特色的俄國宣傳

不出所料,某些西方左翼人物也在複製這種殖民性。因此,其中許多人對俄國入侵的最初反應,是把焦點從俄國侵略和烏克蘭抵抗轉移到西方自身。他們聚焦於所謂「北約擴張」,將它說成合情合理的正當安全顧慮,表達方式看似在為普丁入侵烏克蘭辯解,不可思議地向普丁政權對這場戰爭的官方立場學舌。東歐社會運動人士將這種單方面詮釋批判為「美國說教」(US-plaining,並敦促西方左翼面對自身對非西方帝國主義,尤其俄羅斯帝國主義的欠缺分析。

俄國入侵烏克蘭起初使得中國立場尷尬。中國一方面需要地緣政治穩定和運用西方市場,但另一方面,它也要保持與俄國的同盟,它和俄國同樣有志於改變全世界的地緣政治平衡,對其自認為民族國家或帝國一部份的國家強加其統治的目標也一致。俄國宣稱烏克蘭並非合法的獨立民族國家,這與中國宣稱臺灣不是國家,而是從遠古以來都是中華民族國家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如出一轍。

不論一開始有多麼遲疑,中國終究加倍支持俄國的敘述,尤其在國內一字不差地複誦普丁的論題。因此,中國把俄國入侵烏克蘭說成是正當回應西方侵略,並大肆宣傳烏克蘭境內的亞速營之類極右翼團體。中俄雙方一開始的緊張全都迅速被掩飾了。儘管這種親俄論述只流行於英語圈左翼媒體的邊緣及宗派圈子,它卻在華語圈的媒體迴路中占有顯著版面,尤以中國國營媒體為甚。

足夠耐人尋味的是,華語圈裡的中華帝國辯護者們,有時深受那些試圖把罪責完全轉嫁給西方的西方左翼人士影響,他們經常引述為俄國辯解的西方左翼人士之論證。這些辯護者和他們在西方左翼的共謀,把西方說成是唯一該受批判的行動者,俄國的舉動則是對北約侵略的正當回應。不管他們這麼做是出於無知,還是出於對西方帝國主義的罪惡感,其結果都是為非西方帝國主義(例如現在的俄國)在烏克蘭的恐怖行徑開脫了主動性和罪責。

戰爭年代的地緣政治重組

俄國對烏克蘭開戰,讓中國和臺灣同時警醒。北京如今必須認知到,西方(美國和歐洲)願意實施大規模經濟制裁及提供軍事援助,就連德國等堅決反戰的國家也不例外。臺北也理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西方制裁和軍火都不足以遏阻俄國侵略。雙方都意識到,這場戰爭將對雙方的對立、防禦政策和經濟關係產生巨大影響。具體對臺灣來說,它的防禦策略將會是增加軍事開支,加強抵抗侵略的準備,期望北京因此認為渡海開戰代價過高而不予考慮。

儘管中國維持與俄結盟,並在國內複製俄國的論題,它至今為止仍在國際關係上審慎行事。它或許也意識到自己不能完全力挺俄國,承擔不起為這場戰爭而與西方捲入經濟及外交衝突,因此自絕於國際市場的風險。中國僅僅公開承諾向烏克蘭提供相對廉價的157萬美元人道援助。它譴責美國向烏克蘭提供武器援助,聲稱此舉只會導致戰事升高。但它幾乎不對美國和北約採取抵制行動。

中國積極聯繫歐洲國家鞏固邦誼,因為它不僅需要歐洲市場,也需要歐洲這個科技與創新來源。它無法承擔這些經濟關係受戰事破壞的損失。截至目前為止,歐洲與中國的關係仍是投機的,專注於貿易和經濟。北京想要保持這種現狀。

圖片:Main Directorate of the State Emergency Service of Ukraine in Kharkiv Oblast/CC

202241日的歐盟中國高峰會,可能會成為雙方關係轉變的開端。歐洲各國領袖拒絕對多國聯合譴責中國侵害人權的聯合聲明讓步。即使中國極力將會議焦點限縮於貿易與經濟考量,歐盟代表仍執意對中國在新疆、西藏、香港、臺灣等地的政策表示反對。

儘管中國與歐洲的經濟大體上仍互相依存,情勢卻在這次衝突中開始轉變。自COVID-19疫情爆發以來,臺灣和包含立陶宛在內的幾個東歐國家,建立了更密切的外交關係。中國的回應則是對立陶宛實施貿易封鎖。它決心懲罰與臺灣建立關係的國家,可能會對它與歐盟其他會員國、乃至與整個歐盟的關係開始產生損害。

中國、歐盟、美國與俄國之間複雜的多邊關係,在經濟或政治上都無法用「新冷戰」的二元地緣政治觀點解釋。烏克蘭的戰爭表明了,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不只由美中兩大超級強權的競爭斡旋而已,還牽涉了其他許多因素。即使烏克蘭由於欠缺經濟和政治實力,直到近十年來仍多半被西方所忽視,但它呈現出堅定不移的抵抗足以重組地緣政治結盟,改變後冷戰世界史的動力。

不同於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或地緣政治現實主義者的預測,市場自由化和愈益密切相關的世界經濟,既不能防止另一場戰爭在歐洲爆發,也無法促成中國的專制國家轉型。西方與非西方超級強權在不斷發展的地緣政治爭議中多次碰撞,證明了帝國主義侵略和殖民性的問題,遠遠沒有隨著冷戰結束而解決。

此外,烏克蘭戰爭也凸顯出波羅的海三國等前蘇聯加盟國的態度至關重要,它們對俄國和中國的立場更堅定許多。相較於強烈依賴俄國天然氣進口的西歐國家,尤其德國和義大利,這些後蘇聯、後殖民國家看來更樂意站在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一方。

戰爭對亞洲和供應鏈的影響

俄國突然發動暴力侵略,無視國際法以及對歐洲的經濟關係,可能也會導致西方重新考慮對中國關係。西方國家認知到經濟交往不足以勸阻中國在區域內的侵略行徑,可能就會對中國採取更為對抗的立場,從而提高跨區域衝突爆發的可能性。儘管有些人斷言,全球供應鏈的經濟相互依存可以防止美中衝突(這其實是後蘇聯時代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歷史終結論」的某種翻版),事情卻恐怕不會這樣發展。

即使烏克蘭和臺灣的後殖民情境,在政治經濟方面有些相似之處,區辨兩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它們各自與不同強國之間的關係,卻是很重要的。美國對臺灣的關係,在歷史上比起它與烏克蘭的關係更為緊密。臺灣也是規模更大許多的經濟體,在世界經濟上地位更重要。臺灣是全球半導體供應鏈的命脈,生產的訂製晶片達到全世界半數,根據某些估計,全球先進晶片市場更有九成二是臺灣出品

臺灣和區域內帝國主義霸主──中國的關係,也不同於烏克蘭對俄國的關係。例如,臺灣半導體據說是中國瞄準臺灣的飛彈不可或缺的組件。因此,中國對臺灣半導體製造的依賴,一直都是遏阻中國侵略的更大經濟力量。有鑑於中國與臺灣經濟的深度整合,中國入侵臺灣會對中國經濟產生巨大影響。

圖片:AkakiBalanchivadze/WikiCommons/CC

儘管如此,烏克蘭卻也說明了,經濟依存不足以保證戰爭不發生。半導體製造所需的氖,全世界的大半供應量都來自烏克蘭,全世界四成的氪也是烏克蘭出品。烏克蘭還是歐洲至關重要的糧倉,以及全世界主要穀物出口國之一。因此,烏克蘭身為穀物及高科技製造所需原料產地的角色,儘管對俄國直接造成影響,卻無法遏阻俄國入侵。即使世界經濟密切整合,我們仍然可以預期這種政治衝突甚至戰爭的發生。

隨著俄國入侵烏克蘭,全球地緣政治的結盟,將比近期歷史所見更為深刻。它會強化擔憂俄國地緣政治威脅的東歐國家與北約之間的關係。它也會在亞洲觸發同樣的動力。臺灣政府已經與美國及歐洲國家同一陣線對抗俄國。日本前總理大臣安倍晉三也建議東京當局採取更堅定的立場保衛臺灣,防止臺灣步上烏克蘭的後塵。

俄國入侵烏克蘭之後,美中之間的地緣政治緊張可能會加劇──臺灣將有捲入美中衝突之虞。就臺灣的立場而言,由於臺海兩岸的衝突只會愈演愈烈,要求美中增進合作的呼籲不太可能受到理會。中國併吞臺灣的論述正在變本加厲,並極力攻擊臺灣在世界各地拓展外交關係的努力。

團結做為遏阻策略

從進步觀點而言,亞太區域更為均衡的地緣政治關係,而不過度依賴美國支持,將使臺灣受益。儘管如此,烏克蘭活生生的實例卻證明了,臺灣不能冒險跟把自己當成其帝國附庸的專制政權談判。同時,臺灣更好的外交策略,是在美國之外與中歐、東歐國家等其他夥伴,多方建立(官方和非官方的)多邊結盟,以突破國際孤立。

做為國際交往受限的小國,臺灣不能和超級強權進行相同的賽局。它不能與中國更龐大的軍事預算和安全機制競爭。但公民社會和烏克蘭政府基礎廣泛的草根動員顯示,國際團結可以運用為一種遏阻策略。臺灣的首要目標並非以綏靖手段遏阻和中國的戰爭,因為這種方法只會讓北京在更大程度上支配臺灣的政治和經濟,並抹滅臺灣的公民社會。

更好的策略反倒是對內提升地緣政治利害關係的意識,對外積累我們的盟友。由於俄國入侵烏克蘭,臺灣國防部在草根組織壓力下,數十年來首度向臺灣大眾發行了一本《全民國防手冊》。即使手冊的最新版本仍有缺失不完備之處,但臺灣戰爭論述最令人憂慮之處,卻不在於我們談論的方式,而在於戰爭與臺灣早年白色恐怖的歷史及情感關聯,使得人人對它避而不談。身為一個奮力脫離威權過往的新生民主政體,烏克蘭帶給臺灣的教訓,並不僅止於戰爭準備或動員,還包括了認識自身認同及反殖民主權這項重大任務。

除了國內對於安全的關注,臺灣也一直是促成區域內草根運動,抵抗中國帝國主義侵略的重要地點。自2010年代中期開始,亞洲各國興起一波人民運動,力圖挺身抗拒區域內的專制主義。從香港到緬甸、再到泰國,所謂「奶茶聯盟」成了一個流行架構,將這些運動彼此並置。

這些鬥爭主要是針對各自國內的專制政體。香港則是例外,因為它直接應對的是統治香港的中國政府剝奪香港的政治自由。必不可少卻又充滿挑戰的工作,是努力將這些運動跨越國界凝聚起來,防止區域衝突發生,尤其在它們恐怕不足以遏阻他國行動的情況下。

圖片:GoToVan/WikiCommons/CC

儘管如此,在區域衝突看似愈來愈有可能發生,恐怕會把整個區域,甚至全世界都捲入更多戰端的此時此刻,這個跨國團結問題卻更形急迫了。要在COVID-19疫情期間打造這樣的團結非常困難,因為疫情嚴重限制了社會運動者們跨越國界的有機人際交流。但烏克蘭戰爭仍說明了團結在虛擬空間中的重要性,而虛擬空間對於抵抗俄國宣傳及其辯護者的論述至關重要。

我們必須用盡一切力量建立這種跨國的共同組織。反戰運動家希亞姆.格里昂(Shiyam Galyon對於最近的衝突如此斷言:「不喜歡戰爭和反戰不同。戰爭涉及的衝突參與方式源自支配、征服和武裝,反戰涉及的衝突參與方式則源自合作、協同和解除武裝。」

亞洲的社會運動者有很多都生活在後殖民社會,戰爭絕不是遙遠的記憶。與威權國家的近距離衝突,引領著我們在持續追求民主、主權與去殖民性的過程中找到團結。唯有促進草根運動和跨國相互依存,我們才能找到歸屬和參與的替代方法,拒絕帝國間競爭的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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