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琦欣 和 Lars Woo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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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者:William Tsai
圖片:網頁截圖
正當臺灣和大半個世界嚴重關切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及其所造成的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SARS-CoV-2)之際,新聞機構與記者的職責──向大眾傳達準確資訊,也變得格外重要。不幸的是,某些新聞媒體卻拋棄了這份職責,改以更加煽情的報導製造爭議、刺激點閱。在持續惡化的疫情中,率爾報導未經證實的謠言及不實資訊污染公共論述,對社會造成傷害。
國內的英文媒體《臺灣英文新聞》正是這種行徑的糟糕範例,這是由義美食品總經理高志明持有的線上媒體平台。按照《臺灣英文新聞》網頁上的自我介紹,網站的「網頁造訪次數每月平均兩百多萬次,八成來自國外」,同時有證據顯示,在刊登多篇報導,對中國冠狀病毒爆發提出不尋常的說法之後,其國際影響力在最近數週之內大幅提升。其中兩篇報導尤其值得進一步檢視,作者都是華武傑(Keoni Everington),他在報導裡署名為「編輯」或「本報記者」。
第一篇報導。圖片來源:網頁截圖
第一篇報導題為〈騰訊恐意外洩漏武漢病毒真正死亡人數〉,首先刊載於 2 月 5 日,文中宣稱:「早在 1 月 26 日就有網民報導,(中國社群媒體公司)騰訊在『疫情即時追蹤』網頁上短暫揭示過中國新型冠狀病毒的數據,這些數字比官方估計高出許多,而後突然改為較低的數字。
這篇報導引用了一位臺灣網民在臉書上張貼的截圖,圖中顯示騰訊和中國的網路公司網易在即時追蹤網頁回報了 15,701 人感染,2,577 人死亡,但在幾小時後就降低成 2,075 人感染、56 人死亡的官方數據。文章中也收錄了另一組來自騰訊的圖片,雖然這些圖片是拍攝螢幕的照片(而非直接截圖,大概是為了在拍攝之後不被輕易編輯起見),來源不明。這些圖片顯示在 2 月 1 日有 154,023 人感染,24,589 人死亡,隨後在 2 月 2 日調降為 14,466 人感染,304 人死亡。華武傑對這些數據出入提出了許多解釋,但全屬臆測,並隨即轉而以更大篇幅探討中國官方數字的不確定性。
華武傑的報導在網路上廣泛流傳,根據原網址自行更新顯示的數據,已經累積 370 萬以上的點閱和 49,000 個臉書按讚。文章也在推特上被轉發 2000 多次,得到極右翼陰謀理論家華森(Paul Joseph Watson)支持,甚至受到惡名昭彰的英國小報《每日郵報》及其他媒體引述。但人們也注意到,這篇報導完全依賴無法檢證、易受竄改的圖片,以及同樣無從證實的匿名消息來源。不尋常的說法需要同樣不尋常的證明,而這些未經證實的報告和傳聞說詞,對於這樣一個重大消息實在是太過薄弱。實際上,它留給我們的就只有陰謀論的推測、謠言和影射,而這些正是我們最不該在危機時期注入政治實體的事物。
Medcram.com頻道的賽烏特醫師(Dr. Roger Seheult)回應《臺灣英文新聞》報導。影片來源:Medcram.com
《臺灣英文新聞》這篇報導廣泛流傳,使得由專業醫師經營,訂閱人數超過 48 萬 的YouTube 頻道 Medcram.com 不得不予以駁斥。他們從報導收錄的第二組圖片中估算出 16% 的死亡率,並指出在報導刊載之時,中國境外(按照邏輯,中國政府無法掩蓋資訊之處)觀察到的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病例,死亡率近於 1%。
中國政府極有可能真的隱匿了關於疫情蔓延的重要數據。人們也注意到診斷標準更改之後,中國政府最近回報的病例數及死亡人數都大幅增加,儘管仍然遠低於 24,589 人這樣憑空想出的死亡人數。話說回來,我們更有理由質疑騰訊(或是在這個案例裡的網易)等社群媒體公司,如何能夠取得政府嚴格保密的精確即時醫療數據。除非是發生了資料外流的意外(如同《臺灣英文新聞》這篇報導所指稱),甚至是蓄意向媒體洩露這些資訊,否則這些資訊不可能是真的。
演示如何從騰訊疫情即時追蹤擷取資訊,產生自訂可視化參數的眾多中國網站之一。圖片來源:網頁截圖
仔細檢視騰訊的疫情即時追蹤網頁,會顯現出一個連結,通往一個人人都可進入的公開資料集。實際上,數百位中國網路開發人員最近數週都從騰訊網站擷取資訊,產生自己的自訂可視化參數,在不同時間點從騰訊的主要資料集存取截圖,並將截圖與原始碼一併分享。搜尋所有可供取得的資料集,都找不到《臺灣英文新聞》傳播的圖片中所呈現的灌水數字。
華武傑也宣稱他所報導的數字,與香港大學研究團隊 2020 年 1 月 30 日發表於《刺絡針》期刊的一項研究數據「怪異地」吻合。該項研究試圖估算疫情爆發期間的真正感染人數,並探究幾種不同的電腦模擬情境,以預報疫情發展。華武傑相中了論文摘要提及的兩個數字:預估 1 月 25 日武漢的感染病例數為 75,815,以及感染人數加倍所需的 6.4 天。華武傑運用這些數字推斷 2 月 1 日的武漢感染人數約是 15 萬人,接近《臺灣英文新聞》報導裡其中一張圖片所顯示的數目。
香港大學團隊發表於《刺絡針》的模擬結果,根據傳遞能力及城市間流動的遞減,而顯現出大不相同的結果。圖片來源:網頁截圖
細讀該研究即可看出,這些估計值產生於傳染能力或城市間流動並未遞減的基線情境(baseline scenario)。換言之,研究預測感染人數在 2 月 1 日前後達到 15 萬人,是假設對疫情爆發毫無應變作為將會導致的結果。但實情卻完全不是這樣,因為武漢從 1 月 23 日開始就封城了。由於武漢是一座人口 1,100 萬的大城,這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封城行動。隨後旅遊禁令擴大實施,多達 5,600 萬人遭受影響,包括臺灣、美國、英國、澳洲、新加坡、越南等國在內的許多國家,也禁止來自中國、香港、澳門的旅客入境。
無疑地,由於疫情爆發對中國醫療體系帶來的沉重壓力,以及缺乏檢測套組,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的數據肯定是短報了。事實上,中國政府為了維持中國境內情勢仍在掌控之內的表象,很可能試圖淡化疫情規模。但香港大學發表在《刺絡針》的研究成果不能證明騰訊真的「不小心」揭露政府的統計數據。事實上,這項研究依據公共衛生介入的不同程度,預測了大不相同的結果。華武傑只是挑有利的數據使用,刻意凸顯單項研究從單一情境取得的估計值,為騰訊圖片的粗估包裹上一層不配得到的科學正當性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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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ere’s @niubi? Cat got your tongue?
— Keoni Everington (@keverington) February 8, 2020
華武傑在推特上回應畢曉普質疑他報導的推文。
《臺灣英文新聞》和華武傑在推特上回應著名中國問題專家畢曉普(Bill Bishop)等人對這篇報導提出的質疑時,一再斷言自己能夠取得匿名的目擊證言。《臺灣英文新聞》已經不只一次利用這種說法為自己的報導辯護了。去年 6 月 4 日,外交部發布新聞稿,譴責《臺灣英文新聞》在報導中引述匿名消息來源,不實指稱蔡英文政府拒發簽證,阻止達賴喇嘛和熱比婭訪問臺灣。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臺灣英文新聞》的這篇報導是以中文寫成,發表於該報官網的中文頁面,但實際上卻試圖引述同一篇報導的英文版本證明自己所言屬實。
2 月 7 日華武傑在訂閱人數超過 40 萬的印度 WION 電視台 YouTube 頻道上,重申自己相信騰訊圖片真實且具有新聞價值,他宣稱:「假如這是騙局,就是個以科學模擬為基礎,複雜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騙局。他們必須出奇聰明,才能運作這樣一個騙局。而且要真的能夠駭進騰訊網站,你知道,駭進去,放進像這樣有科學基礎的數字,把它下架而不被發現,再駭進去,我的意思是,這在我看來似乎更牽強…….」。2 月 9 日第二次上 WION 節目時,華武傑繼續強調這些偏頗數據的重要性來支持他的報導:「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對於中國的統計數據,我們只知道它們總是假的。所以那是我們唯一知道的。這件事就是很奇怪、詭異、意想不到,你知道,這些數字竟然跟香港大學的研究完全吻合,只有很小的出入。」
華武傑在印度WION電視台頻道,談論自己的報導。影片來源:WION/YouTube
看來華武傑對於製作這種圖片的技術門檻之低全然無知,根本不需要「駭進」任何網站,幾乎任何一個現代網頁瀏覽器都允許具有最低限度能力的使用者逕自編輯原始碼,《臺灣英文新聞》所擁護的這種變造圖片,瞬間就能製作出來。不需要什麼科技天才,就能把龐大駭人的數字植入騰訊的疫情即時追蹤網頁,再拍下自己的傑作,而這些數字巧合地與研究分析各種不同疫情預測的科學研究所粗略計算的人數相近,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最簡單的解釋是:《臺灣英文新聞》報導裡刊登的圖片是被變造過的,騰訊在這篇報導爆炸性地傳開之後發布的聲明裡正是如此強烈宣稱,而這些數字不具任何特殊意義。
華武傑在《臺灣英文新聞》的第二篇報導至今點閱數已逼近 60 萬,駁斥起來卻容易得多。按照華武傑的說法:「Windy.com 網站在(2月9日)星期日的數據顯示,新型冠狀病毒的發源中心───武漢周邊,二氧化硫濃度升高,有些人猜測這是患病死者屍骸大量火化的跡象。」這篇報導再度大量仰賴匿名社群媒體帳號的消息來源,儘管匿名消息這次嵌入了文章之內───單一匿名推特帳號的幾則推文。報導的說法如下:武漢地區二氧化硫濃度升高是由於焚燒大量死屍,這是掩蓋疫情規模的行動之一。
第二篇報導。圖片來源:網頁截圖
然而,Windy.com 顯示的並不是即時實證資料;它是一套用於預報的可視化工具,仰賴美國太空總署 GEOS-5 模型之類,以電腦推估地球系統多種元素的資料集所做的預測。Windy.com 所見的二氧化硫數值取自這套模型,而非當下的衛星測量結果。儘管基礎模型也輸入了歷史資料,但依照定義,它無法預測火山爆發(二氧化硫排放的首要來源之一),或這個例子裡的大量火化屍體(就算假設焚燒屍體所能產生的排放量足以被衛星測量。這又是懷疑察問的另一個方向)。由此可知,《臺灣英文新聞》第二篇報導的基礎,本身就站不住腳,這是華武傑將系統預測資料誤認為現實世界中真正事件的實際測量結果。
運用太空總署 Worldview 網站等工具,可以查看當下的衛星資訊,由此也能取得多種二氧化硫資料集。瀏覽最近數週以來回報的數據,可知武漢周邊並無異常狀況。那麼,為何 Windy.com 網站預測的數據會呈現出如此高濃度的二氧化硫?武漢是中國幾座最大鋼鐵廠的所在地,包含寶武鋼鐵集團的幾座工廠,還有火力發電廠及其他與二氧化硫排放相關的重工業設施。世人皆知,中國對於設法減輕空氣污染力有未逮,因此模擬系統在這個高度工業化地帶預報出令人驚恐的數值,理當不足為奇。
這個說法受到臺灣事實查核中心批判之後,《臺灣英文新聞》修改了報導內容,試圖加以掩蓋。但在 Archive.org 網站上,仍能看到這篇報導原版內文的存檔。
武漢郊區一處巨大而蔓生的工業園區衛星空照圖。圖片來源:Google地圖
社群媒體上充斥著假新聞、政治宣傳、陰謀論和其他形式的不實資訊。對於這些網路上大多匿名的網民所寫的內容,媒體可以採取符合新聞價值並且負責任的方式來報導,但是《臺灣英文新聞》這兩篇報導連最初步的事實查核與調查都沒做,就誇大報導了這些可能會造成危害的虛假資訊。既然華武傑在媒體上亮相,加油添醋地渲染這套龐大的陰謀論,主張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死亡率遠高於官方數據、另有數萬人死亡且正被中國大規模掩蓋,他就不能再說自己只是在傳遞訊息。
有鑑於疫情擴散期間傳播不實資訊的危險性,《傳染病防治法》明文規定了重罰,最高可處以新臺幣三百萬元罰款。根據《臺灣英文新聞》報導,一名 29 歲游姓男子由於散播服用氰化物可預防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感染的謠言,目前正面臨法律追訴;更晚近一些,同樣根據《臺灣英文新聞》報導,刑事警察局宣布逮捕三名涉嫌散播衛生紙短缺謠言,引發民眾搶購衛生紙的嫌犯。內閣目前正在研議的法案也指出,散播嚴重特殊感染性肺炎傳播不實消息者,可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臺北的臺灣政府衛生福利部。圖片來源:Solomon203/WikiCommons/CC
政府顯然打算認真對付關於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爆發的假新聞和不實消息,但《臺灣英文新聞》這種散播陰謀論的行徑該如何處理?隨著政府開始追究在臉書或 Line 等社群媒體上發文傳播謠言的個人使用者,可想而知,對於臺灣最大的英語媒體之一刊登不實消息和假資訊,政府想必會更加關切。《臺灣英文新聞》會不會因為無法讓人信服的報導與輕忽新聞記者該有的職業道德,而面臨任何嚴重的後果,目前仍有待觀察,但大眾應當獲得更可靠的資訊。
丘琦欣是破土的創立人與編輯之一。 2017-2018 年間曾是臺灣民主基金會的民主人權實踐學人。
Lars Wooster,波士頓人,主修生化,對於公共衛生政策、懷疑察問和精釀啤酒有長年興趣。不定時造訪臺北及近郊的他,一直在尋找全市最好吃的牛肉湯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