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斯閔 丘琦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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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地厚天高/臉書
編輯:胡景祥

林子穎導演近期的紀錄片作品《地厚天高》,主要拍攝香港本土派人士梁天琦。林子穎另有其他影像創作,執導《旺角黑夜》,並擔任《未竟之路》其中一位導演。



以下是破土成員詹斯閔與丘琦欣和她的訪談。

從新聞到紀錄片

詹斯閔(以下簡稱詹):你自己應該也是先參與或關注抗議,為什麼選擇紀錄片作為參與的方式?你如何定義自己的角色?是否曾有這個狀況,你猶豫要放下機器跟他們一起參與,還是你要客觀地在旁邊記錄?

林子穎(以下簡稱林):這個跟我的背景有些關係。是沒錯,很久很久之前我真的是一個參與者。那是我小時候,可能是中三、中四,高中的時候,那一年是六四 20 周年,2009 年很多香港人去圍園。

那時候我可能比較反叛,我家裡不是特別容易接觸這些東西,我學校也是很傳統很乖的女子學校,沒有人說。我覺得:沒人說,我就要去。開始時不太認識這些,六四燭光晚會在香港是個靜坐晚會,那時候對一個 15、6 歲的人來說,是蠻大的一件事。小時候還有去過七一遊行,走過一段路。我成長過程裡,身邊真的沒人參與這些。

現在回過頭看,當然會知道這是很表面、很簡單的參與,對我當時來說,已經是一個參與者。我覺得那時候我去參加,不是真的很認識,我想去就去。

我真的認識社會運動,是我大學一年級參加香港大學的校園電視,我是做記者的。那一年對我衝擊很大,因為正如我剛剛說,我小時候在一個很封閉的環境成長;我覺得我對社會的理解是那一年做記者,有機會真正走在街頭上,認識那些人;看到一些從前我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東西。我拍下來、我剪接、我寫我的稿,告訴其他人。我覺得那一年我眼界開了很多。

圖片:蔡名修

從前我覺得走在遊行裡面,可能我只是走在幾萬人的中間或後面,就已經是參與了。2014 年我當校園記者,理論上我們在校園電視裡,關心的都是學生會和學生運動,但那一年的學生運動是雨傘,所以我在裡面有機會認識很多學運領袖,學生會會長那些,有機會認識一些從前只能從新聞上看到的人。

我知道他們是怎麼計畫、怎麼組織、這個運動怎麼從零開始,到現在變成這樣、這個運動裡面可能有什麼內部和外部的問題,內部有什麼討論和分裂。因為我的朋友都在那裡面,我會聽到、我會知道,我開始深入理解社會和政治的事情。

所以我真正的參與社會,是從記者開始。除了小時候參與那些遊行,我從沒有純粹用一個參與者的身分去。所以反而到現在,我已經沒有拍新聞了,甚至我也很少拍政治議題的紀錄片了,這一年裡面,我就有機會第一次以參與者的身分去參加,我覺得挺特別的,因為這幾年我已忘了那個感覺。

我從前在前面都是拿著攝影機,你拿攝影機你一定要站在最前面。看著警察和前面的領袖怎麼衝突、怎麼組織。所以我不是從一個參與者身分開始,可以說比較容易調整心態,我很容易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是的,但是我剛剛開始做記者的時候,也有些時刻是很難受的。例如雨傘和雨傘之前也有一連串的運動,很多學生參與,很多我的同學在裡面。他們要給警察拉、驅暴、給警察打,我就站在旁邊,我覺得很難受。大家一樣年輕,為什麼我站在這裡,很安全的站在這裡。我在這裡拍,你在那裡拉扯。但是我沒有掙扎過我要參加其中,我是接受了這個現實,我要在這裡拍。

我很清楚這是我要做的東西,但是我是難受的,我接受這個難受。

詹:你知道你如果當一個紀錄者,你就要面對這種心情。

林:沒錯。我當了記者或拍紀錄片,很快我就知道我很喜歡拍片、我很喜歡剪影片。因為我的生涯和工作,最大的興趣是從拍攝、拍新聞和社會運動開始的,所以有點好像…….例如雨傘運動時,作為一個現場拍攝的記者,其實看到前面放催淚彈,你會很開心,因為這個畫面很漂亮。你會很興奮,這個畫面很有震撼力,你會覺得你在見證歷史。

我知道這個鏡頭我拍得好,構圖我拍得很清楚;或者我做的新聞很多人談論,很多人按讚或分享,我也會開心。但是,我也知道這份開心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新聞是很矛盾很諷刺的一件事,那個新聞越慘越痛苦,它就是有更大的新聞價值。如果你是記者,或者像我現在在拍紀錄片,你拍一個越悲慘的故事,你會越成功。我剛剛開始做的時候,其實到現在也會有這個感覺,你會感受到這種矛盾;但是我一定要承認,我在做這些事情,我是拿到樂趣,我拿到我想要的東西,例如拍片機會。

我朋友這樣笑我,拿魯迅小說《藥》裡面的「人血饅頭」類比,就是你從別人的痛苦拿到你的好處。我是很難受,有的時候也很討厭自己在做這樣的事,可是沒辦法。

圖片:地厚天高/臉書

我前幾天來這裡,我蠻喜歡臺北的,首飾店和服飾店很便宜很漂亮。朋友說你在臺北很好很開心,我就跟他說這是人血耳環,這是新買的。但是我知道為什麼今天我在這裡,今天梁天琦已經在坐牢了。我知道我有的這些都是建基於那些不好的事情。

丘琦欣(以下簡稱丘):對你來說,拍紀錄片或當記者有什麼意義?

林:有一點點不同,大部分意義是一樣的。但是我覺得我喜歡的風格,或是《地厚天高》的風格,比較著重說故事、說人物,表達它的情感。為什麼我想拍它,因為從故事的角度來說,這是個很好的故事,人們應該知道這個故事。

我小時候讀文學,在中學讀文學、中國文學、英國文學,大學讀比較文學。從內容或文本的角度去看,我知道這個很有價值,所以我就想做。但是新聞不一樣,新聞是大家應該需要知道的。例如我拍梁天琦憂鬱症,這是沒有新聞價值的,或者我拍梁天琦他打球,如果我是一個記者,我覺得沒有新聞價值。我有些記者朋友來看《地厚天高》,他很失望,可能他們想看那些分析本土派、香港獨立的形勢。所以覺得我不夠深入議題。

如果我的主題是講人物性格、他的掙扎、他的夢想。如果我選擇拍有新聞價值的東西,就會跟我想拍的東西衝突。我拍他說喜歡彈吉他,這是沒有新聞價值的。我也有拍他分析他的本土理念,但我沒有用在裡面,因為我覺得這跟我的主題沒有關係。所以從新聞製作的角度來看,我的片是沒有什麼新聞價值的。但是如果我想做深入角色性格的故事,我的片就一定要沒有新聞價值,我是這樣想。

詹:如果是說故事的話,你以後會想走劇情創作嗎?

林:其實現在也在寫劇本,我剛剛拍完另外一個紀錄片,那也是很著重在人物性格的。我之後會做一些劇情片,因為紀錄片,我剛剛說過一些東西,我不太舒服嘛,從別人的痛苦找到好處。我從我拍片開始,就是從新聞開始做,一直也是做政治議題,我想試一試其他東西。停一停幾年,去看看我喜歡做什麼,然後才回到紀錄片來。

主角梁天琦

丘:你怎麼會開始記錄梁天琦?

詹:拍攝過程裡,他有什麼反應跟你預期的不一樣?為什麼選擇他當主角?

林:聽別人說我是一個直覺很強的人 ,我沒有什麼計劃或組織。我相信人的認識很說緣份,在對的時候碰到對的人,這個不是愛情,是拍電影。我為什麼會拍他呢?是在2016上半年,我剛剛完成我第一個長片,也是比較政治的作品《未竟之路》,之後我有很多時間,想拍下個紀錄片,我在找題目。剛好我剛完成未竟之路,就發生旺角暴動,那個時候梁天琦也剛出名。他第一次參加選舉,他也是香港大學的。我身邊有很多朋友很支持他,當他的義工,我就覺得這個人挺有趣的,我有去留意一下,因為旺角當天我也在,我印象很深。

有一天競選晚會,我本來是純粹好奇去看看,我覺得很感動。我感動不是因為他的政治理念,而是那些人很熱情。我經常說個比喻,就好像五月天演唱會,梁天琦在香港受歡迎的時候,人們看他好像看阿信一樣,很像明星,他做什麼都很多人關注。那時候我被現場氣氛打動,就拍下來了,我想這是有價值的。因為他很能打動人,我就想拍了。

因為我看見那個晚會,我才對這個議題有興趣,所以很理所當然的,梁天琦就是我第一個想找的對象。當然我也想過找幾個人當作對比,但是我慢慢認識梁天琦之後,我知道他的故事,給比我當天晚上感動的還要多,就是他搞政治很痛苦的一面,他的夢想、他內心的掙扎,他說的這些就已經能支撐一個長片的故事了,我就沒有找其他人,所以就很順理成章的變成那樣。

圖片:地厚天高/臉書

詹:拍攝過程有什麼跟你預期不一樣的事發生?

林: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很像五月天明星的那一面,我是二月去那個晚會,我三、四月去找他,跟他談可不可以拍你。他很快就跟我說,其實他不是大眾眼光的那個很有名、很受歡迎、很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他內心很迷惘困惑。其實還有一句,他說他搞政治不開心的。那時候我是很震驚的,因為他跟我說這一句的時候,是他最受歡迎的那一刻。

之前我對政治人物的理解是,你受歡迎你可以贏得選舉,你會成功的。那為什麼你會不開心?那對我來說是很驚訝的。所以我第一次發現他這一面向,差異很大,跟我之前想拍一個很激情的作品,方向完全不同,所以乾脆我就跟著他本來的劇情,往比較憂鬱、比較灰暗的方向去拍。

另外一個跟預期很大的不同是:政府不讓他選。本來 2016 年他政治很受歡迎,大家都覺得他會贏那個選舉,我本來想拍他。我跟他都覺得,政治人物會變質,變得很假、變得為選票,為了員工和薪水,一些很吸引人的東西,遺忘掉他自己很單純的樣子。

他參加選舉之前,我跟他談:你覺得你當了議員之後你會不會變?他說會,因為我現在已經有在變了。這些東西電影裡有放。我就說,那我現在開始拍你,拍到你變成一個政棍。我就拍這個過程,很單純善良的人慢慢變得不好。他就說:「好啊好啊,你拍我這個。」

但是後來他被取消資格,政府拿走他變成政棍的機會,他就不能參加選舉。那幾個星期我也很亂,因為我真正拍片的時候,我喜歡有計畫,第一星期要拍什麼、第二個星期要拍什麼,拍到九月十號選舉日,這我要拍什麼。突然之間我的故事一百八十度變了,我也很迷失。

天琦有在電台訪問裡面說,我找不到那個訪問,但是他的朋友跟我說,他在訪問裡跟其他記者說笑:有個香港大學的人拍我記錄片,拍我參加選舉,現在我不能參加選舉,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拍下去。

丘:梁天琦他自己也是說,如果我有什麼變化,應該把我拉下來。

詹:拍攝互動的過程,你是怎麼跟他建立關係?影片裡他講蠻多內心想法。還有你跟他身邊其他社運的參與者怎麼互動?

林:這是很諷刺的,其實很多記者問過我,我也有個說法。但是我覺得這個問題最好的回答者是梁天琦。應該要問他:你為什麼這麼信任 Nora,這個問他應該最準確,但是很遺憾他沒有機會說這個話。

我留意到他某個時候開始變得很坦白,是在 2016 年 6 月,那時我剛剛開始拍他。他知道我上一個作品是什麼,因為我請他來看我放映會。我跟他說我想拍你,他說 OK。他那時很受歡迎。他就說我們組織「本土民主前線」幫你做個放映會好不好,我就說好啊。那個時候弄了一個放映會,很多人來看,他們不是來看我的電影,是來看他和黃台仰那兩個明星。

那天晚上,我記得那天晚上……剛跟我朋友在車上說,他說我裙子很漂亮。我說對呀,是兩年前我第一次穿的時候,就是去梁天琦那個放映會。台下有個觀眾問我,因為我這個長片是拍兩個我的香港大學同學,在雨傘革命失敗之後,他們怎麼面對、他們在做什麼的故事,其中有一個後來出了名,因為他是香港大學的會長,然後他跟學校也有些鬥爭,警察也拉了他。觀眾問我,你認識你的角色這麼久了,你拍的兩個人有什麼變化?他問這句的時候,我旁邊是梁天琦,另外一邊是我那兩個主角。

我說我那個參與政治的朋友,就是學生會會長,我認識他很久。我覺得他碰政治之前人很開心,很單純簡單的男生,愛說笑話、說女生、說一些很無聊的事,他以前很有熱忱、很樂觀。但是那一年他變得很受注目,很多人訪問他,壓力很大,因為大學學校很討厭他。這一年裡面他出了名,但是他的人就變了,變得很壓抑,他整個人不開心,而且沒有這麼容易說話。我留意到了,因為我一直拍他。以前訪問很容易,之後訪問可能要跟他聊十五分鐘無聊的東西,他才放下心防跟你說。

那天晚上,梁天琦就打電話給我。我覺得他之前不是特別願意給我拍,我很難找到他,他不太回覆我訊息、也從來不會打電話給我。那天他說:喂,Nora,今天晚上我聽到你說你的主角,我很感動,我很同意呀,因為也是在我身上發生的事。

圖片:地厚天高/臉書

我覺得他的信任是從那裡開始的,可能他覺得有人留意到他不開心的一面,或是他覺得我了解過,因為朋友的經歷,所以也有能力去了解他。這是我的推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覺得天琦是比較坦誠的人,一開始別人很難得到他的信任,但是他一信任別人,就什麼都說了。不是跟我,跟街坊的人也是。我跟其他記者也是這樣說:其實你們問我,他現在在牢裡面,我說什麼也可以。可能幾年之後他出來,你問他,他說:噢 Nora 很煩啊(笑)。

詹:希望有機會問他本人。

拍攝期間的挑戰

詹:拍攝過程遇到哪些挑戰?哪個部份是你最享受?哪些是你最驚訝的?

林:這個答案很爛,但我一定要說。對我來說,最困難的是技術問題和錢。而且在香港不是做商業的片,要做創作很難。香港是很商業化的城市,什麼東西都很貴。香港家長也不喜歡子女做一些沒有前途的工作,我爸媽也是那種很傳統的香港中產家長。我做這個敏感的題材很難找到資金。我很幸運,我做到一半,認識現在其中一個製片,他幫助我很多。

還有我不是電影學院出身的,我拍這個之前有拍了幾年的經驗,但是很多東西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所以有很多技術問題。因為我身邊很多朋友都是讀比較文學,香港大學沒有電影學院讀,有問題就是 google tutorial how to 怎樣怎樣。我覺得《地厚天高》技術問題和資金問題是最困難的。

同時我也有小小的驕傲,我現在有的東西都是我自己學的,我不是學校教我,不是爸爸學那個那個,有那些連結。這是實際層面的,如果是個人層面的困難,就是剛才說的,你是在利用別人的故事。

這個故事我覺得很有意義,我很想說,但是梁天琦不需要說。或是我其他角色都覺得不需要說,就是你很單方面的跟別人想這個計畫,但別人理論上可以不理你。我就好像騙了別人的友誼,騙了別人的信任去做我想做的東西。而且這件事情可能對他沒有什麼好處,例如如果梁天琦真的成為一個政棍,他不需要我這個片他也很受歡迎,可能我這個片出來,對他有壞影響。

我跟他和其他角色相處,他們都挺喜歡我的,喜歡跟我談話。很可能他們當我看成朋友,但是我沒辦法把他看成一般朋友。就是你現在訪問我,你也有不是一般朋友的想法。因為你可能有 30%、40% 在想你的訪問,你想我怎麼寫、怎麼剪那個片,他這樣說,現在他說這一句話有用,下一句話沒有用,下一條問題說什麼。你會想一些很實際的問題,我覺得這個跟別人相處的方法不是太健康。

圖片:地厚天高/臉書

這也是為什麼我下一個作品,我想做劇情片。讓我有時間想一想怎麼面對這個問題。劇情片拍的是演員,他們一定很喜歡給我拍,拍紀錄片不一定。我很需要時間想一想人跟鏡頭的關係。我還沒想通之前,可以的話就別弄這些東西。

臺灣與香港

詹:你有在臺灣和香港之間看到可類比的狀況嗎?我們尤其想問你是否看過臺灣太陽花運動的紀錄片?你看完有什麼想法?有一個特別明顯的情況:香港拍很多雨傘運動的紀錄片,但臺灣拍太陽花的紀錄片很少。

林:我對臺灣紀錄片的環境不太認識,所以說真的我很難答。我很久以前有看過《太陽不遠》,可是已經忘記,所以就不說了。至於臺灣跟香港的類比,這是大學裡的一門課,很大的主題。

我當時有留意太陽花運動,但我不能說我很瞭解。我覺得很感動,那天晚上大家衝進立法院,很多香港人都在看直播,很多香港人、很多我的朋友都在分享新聞,說這個很勇敢。也有些人提到:香港會不會發生?香港可不可以這樣?大約兩個月之後,六月有一群香港的示威者(雨傘是九月),他們反對政府發展一些地方,他們想衝進香港的立法會;政府每星期五開會,他們就每星期都包圍香港立法會一次。好像第一個星期他們是成功衝進去的,我也在裡面、我在拍。大家也在想會不會變成臺灣太陽花那樣,成功的佔領呢?但是不太多人參加,而且香港的保安很厲害,就沒成功。

之後他們連續幾個星期一直有人去,每次開會的時候,都有人在外面衝撞立法會,但都不成功。那個「反東北集會」是六七月的事,然後九月就發生雨傘了,我覺得香港也挺厲害的,雖然衝不進立法會,但也衝到街頭嘛。

我想臺灣的太陽花是個很大的範例,就是人民可以做什麼,佔領這個念頭可能從那裡出來,戴耀廷之前也有說過「佔領中環」。但是如果說用年輕人、學生的力氣去佔領一個建築物、一個政府很重要的機關,去要他改變一些東西。對我來說,我的念頭不是來自戴耀廷,而是來自太陽花。

雨傘的時候我還小,18、9 歲,很多東西也不太瞭解。但是這一兩年我身邊很多朋友開始研究歷史,因為雨傘失敗之後大家挫敗感很強。大家都說要做一點事,改變一下自己,很多人都去讀書,讀跟歷史、民主進程有關的書,很多人讀臺灣民主發展的歷史。而且不是在大學裡面讀,而是平時自己在看書。

香港大學學生會很喜歡邀請臺灣的學者來香港,講身分認同、怎麼建立國家。我看臺灣歷史,好像你們六十到八十年代的白色恐怖,可能就是香港之後會發生的事;那一代的臺灣人很敏感,怎麼逃避那些警察、戒嚴的時代。我喜歡看那些故事,我覺得很感動、很勇敢。

圖片:地厚天高/臉書

我就在想,香港人會不會有一天也有這份勇氣去做一些東西?當然香港現在的政府是好過當年的國民黨,他們沒有殺人、也沒有一直打人。但是可能會變差,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後,香港會變成臺灣白色恐怖的狀況,那個時候香港人有沒有這份勇氣呢?

我看臺灣歷史過去一百年,怎麼被人殖民、慢慢找到自己的身分認同,怎麼為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自己的認同去抗爭。到了現在好像有個比較好的結果,有民主有國會、有比較好的新聞言論自由,在我看來是個好的結局。我會想,香港要多少年才會變成這樣?

例如幾星期前端傳媒的一個報導,我看了覺得挺感動的,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他調查:如果中國和臺灣開始打仗,臺灣有幾成年輕人願意當兵,好像挺多年輕人願意。我覺得現在很多香港人沒有這份勇氣。香港跟中國打仗,很多人會立即離開,投向中國的懷抱。很多方面,臺灣是個好的範例。

我知道臺灣很多社會問題,但是我是外人看,我只會看到好的一面。我希望香港會變成這樣。

香港和臺灣影像創作現狀

詹:你有說你不排除劇情片創作,影像創作也會是你繼續走的路。你會擔心你在政治立場上表態,影響你拍電影的機會嗎?香港的影像創作者是否受香港政治影響、是否會被迫表態?說故事的題材和自由有沒有因此受限?

林:我還沒講到戲院。我們找不到香港的商業戲院去播《地厚天高》這個電影。這是很可惜的,我不談內容、不談價值,只談錢。我的電影在香港是會賣的,我做很少放映,我每次一開賣,很快就賣完。如果從商業角度去看,如果它真的有那麼多人想看,我們拿去電影院,電影院會賺錢的。

戲院他們有選擇,選擇我不賺這個錢。香港法律理論上有言論自由,沒有一個法律說你不能拍香港獨立的電影,所以我也相信戲院的大老闆,他們做幾百億的生意,他們才不理你這個小戲院會不會播你這個沒有人聽過的獨立電影。我覺得是中間的人自我審查,他們怕老闆不喜歡,他們幫老闆擔心,但老闆根本沒有說擔心。我覺得是這樣的現狀。政府還沒搞到你,你就自己搞自己。

香港最後一個港督彭定康(Chris Patten)說:他不是怕香港自由會被北京拿走,他怕香港的自由會在香港某些人手中慢慢被拿走。就是自己弄到自己。我也是很無奈,我拍電影是想讓我的故事打動最多的人,怎樣才最容易傳播。商業電影院是一個很好的管道,但現在做不到。沒辦法啦。

我沒有想很多未來的東西,因為我拍《地厚天高》以後,一路以來都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是蠻好的學習機會。如果之後要拍一些很商業的作品,我對這些沒有太大興趣。我還沒有遇到一個很大的計畫,是因為我從前拍的電影都是比較小的計畫,不會上到大陸,所以都沒有太擔心。再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不需要現在擔心,可能幾年之後香港會變,中國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很多。

我覺得《地厚天高》為我帶來許多其他機會,例如有機會做一些大一點的計畫,也讓我認識到比較厲害的人,讓我跟他學習。我聽過一些人跟我說,你小心一點,不要說這麼多,不要拍這些電影。我沒有在想這些。因為我覺得:這麼多人留意到我,就是因為我拍這些題材。若一開始我拍愛情片,香港很多人拍愛情片,我沒有他們拍的那麼好。

所以現在我有很多機會,都是我拍這些題材給我的。很難說我因為它我沒有了什麼機會,我看不到這些。但是可能幾年之後你問我,那時可能我寫很多劇本都被電影公司拒絕的時候,我可能告訴你不一樣的答案。但是現在 2018 年的 5 月,我不知道。

詹:不曉得你對臺灣影視產業的瞭解多不多,現在狀況是,有很多導演或演員因為臺灣市場變小,要往中國發展,變得被迫或自願說我是中國人。想知道香港狀況如何?或者這是否變成香港工作者有意識且感到緊張的事?

圖片:地厚天高/臉書

林:我聽過這些,我覺得香港有的。但是香港上一代很多很著名的導演已經主動去了。我覺得香港那些電影界人士很多是主動表態,可能內地人不太清楚香港獨立的議題,沒有人問他們。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問臺灣人臺灣獨立怎麼看,香港沒有的。

他們好像還沒有很刻意的問香港人。但是已經有一些比較敢言的香港演員,現在都不能在內地工作。例如杜汶澤、何韻詩、黃耀明,他們很有才華,但是都不能去內地工作,我覺得對內地觀眾是一個損失,他們是很好的演員和歌手。

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他們用同樣的方式對待每一個到內地工作的香港演員。雖然很多香港演員他們沒有公開說過那些理念;我看他們 facebook 和 Instagram,他們在答其他問題的答案,或是我認識他們,我知道他們怎麼想的。這一天還沒。

有一些演員,一兩個不是很多例子,他們比較敢言。可能因為他們敢言,他們在香港也挺受歡迎,也會有人找他們拍廣告、拍電視劇,當然他們拍的東西可能就不會去大陸。但是現在不是香港每一套電影、每一套電視都會去大陸,去大陸也很煩。

我覺得你說的那個情況總有一天會到香港,但是現在還沒有。

詹:這其實蠻有趣的。假設政治情況來說,香港會覺得比較悲觀,覺得中國的威脅比較近。但是在影視產業,就你描述的香港來比較,反而臺灣比較受中國影響。這其實是另外一種對比,我們的政治好像比較自由,但是我們的影視產業,現在情況是,幾乎每一部要進入中國市場都得經過這些。

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這樣說也很有趣。可能香港電影比較早進去中國,很多從前在香港很出名的電影導演,他們很早就去大陸拍,他們本身在大陸有知名度,或者他們已經不拍香港電影了,已經拍大陸電影。香港電影和中國電影的界線,比較模糊。因為很多香港電影是合拍片,其實有中國資金,但是他拍出來港味很重,在香港還是很受歡迎。

反而有些電影合拍片的感覺很重,它是拍得很好、有很大的資金、技術上很好,在中國或臺灣票房很好。在中國可能不算好,但還有一兩億,在香港就很少人去看。雖然它也是比較香港的主題,因為外型太合拍片了,香港人反而沒有什麼興趣。

另外像許鞍華的電影《明月幾時有》,表面上是說共產黨在香港打日本人,很多人以為它在講中國主權的電影,但其實內在是講香港人怎麼去鬥爭、怎麼去反抗權力。

圖片:地厚天高/臉書

詹:所以可能香港比較早跟中國接觸,如果想講一些香港主題,反而用比較內化的方式講。

再來想問,你未來有什麼創作計畫?

林:我在寫一個短片的劇本,下半年有個短片比賽,這跟政治沒有太大關係。想做一些政治或紀錄片以外的東西,不是怕什麼政治打壓。只是我真的做政治題材很久了,想試一些新東西。

詹:《地厚天高》還預計到哪裡放映?

林:好像也有報其他影展,但是還沒有消息。我讓我的製片處理,所以我不太清楚。在香港也會繼續播,一直都是一些比較獨立的藝術場地,不是很商業的。

《地厚天高》獲得的回饋

詹:香港觀眾對你的紀錄片有何反應?你曾經說過,你的作品有時被認為是在神化梁天琦,但你自己反而覺得你是在刻化梁天琦的負面形象。你也曾提過,許多戲院拒絕放映這部片。目前這部片在臺灣和國際上,獲得什麼回應?

林:我喜歡聽觀眾怎麼想,但是我讀比較文學出來,我很相信一套理論,比較文學的學生第一年的第一課,就是說:作者已死。我很尊重每個觀眾對我這個片的看法,我不會說你這個看法是錯是對,我嘗試理解為什麼他們有這個想法、為什麼他們說我神化他。

我不能說我不同意你這個理論,我只能說這不是我的原意。但是你如果看完電影有這個意見,我尊重你。這證明你有思想、你有花時間去分析我的電影,我已經覺得很滿足。

我電影出來之後有很多不同的反應,有好的有壞的。如果說技術上,剪輯、拍攝是有很多東西可以改善。但是我比較開心,或者比較感動的就是,這樣說好像很庸俗,觀眾感動,我也會跟著很感動。因為我這個電影做得很久了,一年多、兩年,很多主題我在剛剛接觸梁天琦的時候會想,這是很感動到我的東西,我做了一年半之後我就忘了,變成我工作一部分。

但是觀眾每一次去看都是第一次去看,都是新的體驗,所以他們感受到我幾個月前、或是一年前所感受到的東西,或者他們瞭解我想給他們的訊息。我覺得這個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鼓勵,特別是這幾個月,我做其他東西比較壓力大的時候。所以我想這個電影能連結人們。

圖片:蔡名修

梁天琦是香港很特殊的一個例子,大家不會像他一樣要坐十年牢,會給政府打壓。不會成為香港獨立的人物。

但是梁天琦經歷的掙扎,他曾經有個夢想,他的夢想在了解原來世界很殘酷之後就破滅了。或者我拍的過程裡,他慢慢了解這個現實社會,他認清這個社會原來很黑暗,原來人生很黑暗的,他怎樣反應。這些是我想說的東西。我覺得這些是比說政治、說香港本土派更加有意義的。

這些主題你不需要認同他的政治理念,你也能感受到。有些觀眾去我的電影之前,可能覺得自己跟梁天琦沒有關係,甚至很討厭他。看到這個電影之後,或許會覺得梁天琦跟自己很相似。大家也是同樣的人,大家也是曾經有過理想。我的電影建立了這份連結,對我來說也很珍貴。

蠻多觀眾跟我說過類似的話,他看完這個電影之後被打動了,在想一些人生、理想和夢想的主題。這是我想說的東西。我不太期待觀眾看完之後會對港獨、會對本土議題有什麼很深的理解,但是我覺得現在蠻多觀眾,看完之後跟我說,他對人性有很多理解。

詹:我好奇的是,你為什麼想從普遍的人性來講故事?通常處理這種主題很強烈,好比說港獨或社運等現實問題,不管是紀錄片或劇情片,大家首先會看到事件,可是你為什麼想從人性談?是跟你讀文學有關?或是你對於說故事這件事有執著?

林:可能有關。我剛說,對我來說很有緣分的時刻,就是他打電話跟我說:「我跟你說的是一樣的(一樣有陰暗憂鬱的另一面)。」他跟我說這些事,我很受那個電話所打動,我覺得這些東西既然能打動到我,就能打動到我的觀眾。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些東西他跟其他記者不會說,他在其他場合也不會說。我不拍這個主題,這樣的東西就沒人知道。我覺得這很有價值。

還有一點就是,如果我說港獨、我說政治,我一定會有我的立場在裡面,你挑這麼小的處理方式去說,你只能接觸到一部分觀眾。這部分觀眾可能本身就是香港獨立的支持者,真的對政治很有理解,他看了會很高興,可是這些沒有意思。

我覺得我這樣拍,對政治不同立場,或本身不喜歡香港獨立的人,他才願意去看,我才能把梁天琦這個人,不只他的理念,帶給這些人。其實我覺得不只它傳播能力更加強,如果我拍的電影很聚焦在他的政治理念,那我現在在臺灣或者我到外國播給外國人看,他們不知道香港的背景,他們看不懂的。但是我拍他彈吉他、談夢想,這些很容易明白。

我一直以來工作,操作方向都是從一個很政治議題的角度,因為我做新聞。後來我拍的第一個短片是說雨傘運動,我慢慢開始對人產生興趣多過對議題產生興趣。上個電影《未竟之路》也是想從一個人,個人的角度看整個香港的事情,所以我拍兩個年輕學生怎麼面對社會運動的失敗。到《地厚天高》我更加聚焦在個人,只有一個人,看他的那些事件,看他的內心怎麼面對這個世界。

有些人在香港說我特意的去政治化,我明白他為什麼這樣說,因為我做剪接的時候也特意拿走一些他分析香港政治環境的東西,我覺得跟我的主題沒有關係。

梁天琦這個人,為什麼他要面對這些東西,為什麼他有這些情感,這些也都是政治。甚至我在香港我拍愛情故事,我在香港拍黑幫的,都離不開政治,社會就是政治。

結語

詹:最後有什麼話想對讀者說?不只是對臺灣的讀者,還有世界各地的讀者。

林:我知道梁天琦在香港以外知名度不高,因為他不像黃之鋒,他不太受注目。我想透過這個電影讓別人知道,香港在發生什麼事。

香港這個城市看起來很富有很繁榮,但其實在裡面生活的人是怎樣想,香港的年輕人不是那些 TVB 電視劇演的那些,也不是電影演的古惑仔那些人;而是在為自己的夢想和理想,還有因為社會環境搞到你的理想也破滅、在這個環境掙扎生存的人。我想讓人們知道。

圖片:蔡名修

這個不只是《地厚天高》,我想拍一些能代表 2018 年、代表現在的香港,特別是年輕人的故事。我覺得香港的電影和流行文化都很離地,很多都是說一些不能很代表現在的東西;我很喜歡從前的香港電影,八九零年代那些,例如《秋天的童話》、《甜蜜蜜》,它也不是特別說政治。外面環境變化很快,但是裡面的人怎麼去面對和適應這個轉變,有一些這樣的電影,它還是很商業化很多人看的電影,它也不是很偏激。我覺得主流需要這樣的影片,說 2018 年的香港是怎樣。

詹斯閔,目前就讀台大哲學系,正在努力成為寫字的人,希望讓人感受未被好好認識的台灣。

丘琦欣,創建破土的編輯之一,專於撰寫社會運動和政治的自由作家偶而亦從事翻譯工作。他是出生於紐約的台裔美人。他自哥倫比亞大學畢業,是亞洲語言及文化科系的碩士,同時擁有紐約大學的歷史,東亞研究及英文文學三項學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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