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林佳龍與國民黨在台灣的波拿巴主義

楊進

Languages:
中文 /// English
翻譯者:William Tsai
圖片:Historic Photo

中國國民黨主席朱立倫最近與身兼中國共產黨總書記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會談,這個舉動再次引發了台灣左翼人士的強烈譴責。朱立倫在習近平面前落居下風的姿態,所帶來的批判則包括一個長久未解的問題:國民黨到底有沒有資格以政黨之姿繼續存在於台灣?我們當然能夠持續過去幾十年來的做法,繼續撰寫車載斗量的著述譴責國民黨,要求把它徹底消滅;可是直到今天,國民黨不僅仍是台灣的重要政黨,過去八年來更是贏得民主選舉合法統治台灣的執政黨。放眼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威權政黨能和國民黨一樣,不僅能在民主政治中存活,更能適應民主政治;而我們也早就知道國民黨之所以如此堅韌,絕不是因為他們的思想或道德操守站在正義一方。那麼,運用辯證及歷史分析探討國民黨得以適應、蛻變,繼而持續控制台灣社會的原因何在,也就很有必要了。

在解答這個問題的過程中,筆者讀到了一篇出色的博士論文,作者是當時正在耶魯大學攻讀政治學博士的現任台中市長林佳龍。論文題目是「往民主之路:比較研究看台灣」,其中回顧了被毛澤東打敗,退守台灣的國民黨重新改造組織的歷史過程。林佳龍以其過人的學識深入探討了國民黨與台灣在地菁英互動,使自己作為一個遷占者政權得以存活下來的方式。林佳龍的結論揭示了馬克思主義概念下波拿巴主義(Bonapartism)的一個典型教訓,同時也栩栩如生地刻劃出國民黨是如何運用台灣的經濟階級,成功蛻變壯大到今天的模樣。

當然,本文大量援引林佳龍的博士論文,絕非為其所屬的資產階級政黨──民主進步黨背書,在我們這個時代裡,民進黨和國民黨本質上並沒有兩樣。本文對於林佳龍論文的精確度及學術意義表示肯定,同時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角度探討那篇論文所呈現的事件。

蔣介石與國民黨在台灣的波拿巴主義統治

在被毛澤東打敗之前,執掌中國政權的國民黨毫無疑問是一個為有錢人服務的統合主義政黨,首先是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的財閥家族。國民黨明目張膽的貪污腐敗、組織紊亂,以及黨內利益團體之間的派系鬥爭,只不過是實力明顯不如對手的毛澤東得以推翻國民黨統治的眾多顯而易見因素之一。

PhotoCreditWikiMediaCommons蔣介石、羅斯福、邱吉爾與宋美齡,1942年。圖片:維基百科共享資源

落腳在台灣的蔣介石,對於國民黨的種種缺陷,以及國民黨在二二八屠殺之後是怎樣失去台灣人民的支持,讓曾經感念國民政府拯救自己脫離日本殖民統治的台灣人徹底失望都很明白。為了儘快在台灣站穩腳步,準備對毛澤東展開反攻,蔣介石採取一系列措施重新改造國民黨,重整對台灣的治理,以求比毛澤東搶先一步滲透、監管及控制台灣社會。

國民黨內部被改造成了一個仿冒列寧式的「革命政黨」,黨中央由蔣介石及其親信牢牢掌控,同時在基層街坊發展出黨組織(名為小組),招募及培訓台灣在地幹部。國民黨那時的「革命任務」實際上是反革命的:為了反攻大陸。蔣介石以由上而下的軍隊架構改造國民黨,使其成為一套監管及控制機制,這和奠基於民主集中制之上,嚴格訓練黨員並且開放黨內一切政策供黨員討論及辯論的真正列寧式政黨大不相同。林佳龍說明,這樣的黨組織架構特別有利於打進都市人口,尤其是在學校和職場發展;但它卻不利於在鄉村和勞工中間施展黨的力量。[1]

為了更加緊密控制勞工,國民黨表面上允許組織工會,同時又加以嚴密監控;在祕書長必須由外省人出任,總會主席必須由台灣在地人出任,兩人都必須是國民黨員的潛規則之下,工會被強行組織起來。國民黨政府也提供各式各樣的保險與福利給勞工,這倒不太花錢,因為產業工人在1952年只占了台灣總人口數的2.4%。[2] 這些受到政府監管的工會既不能行使罷工之類的真正工會職能,實際上更成了國民黨招募黨員的窗口,以及在地方選舉中動員投票的工具。[3] 這種「工會」取得合法地位不過三年,加入國民黨的工會成員就多達23%。[4]

國民黨對於鄉村仕紳及農民,則效法日本二戰敗後政府重組策略,發起一連串減租政策及「耕者有其田」計畫爭取農民支持,同時收買地主。[5] 儘管如此,大多數農民仍然受到在地仕紳的強烈影響,地方仕紳從日本殖民時代以來就支配了農會,對於在地事務更是一言九鼎。為了拉攏吸收這些地方侍從網路,國民黨開始舉行有限度的地方選舉。

林佳龍的研究顯示,地方選舉是國民黨吸收在地資產階級協助自身控制台灣鄉村最重要的機制。地方菁英在自己的家鄉既然本來就有強大的動員力,他們也就能夠輕而易舉地指揮受到他們控制的農民投票。國民黨允許這些菁英贏得地方席次,給予他們聲望及正當性,日後更邀請他們入黨,這套策略在林佳龍看來非常成功。[6]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二二八屠殺把絕大多數反對國民黨的台灣在地菁英給清洗掉了,而這些反對國民黨的台灣菁英多半是醫師、律師、專業人士之類的小資產階級;結果,國民黨有能力招攬的地方菁英全都以大資本家為主,像是商人和地主。[7]

經過一系列的改造,國民黨得以經由打進都市人口逐漸控制住台灣人,並藉由拉攏地方菁英控制鄉村地區;在此同時,國民黨又將自己標榜成一個致力於發揚孫中山三民主義思想力量光復大陸國土的革命政黨,同時大肆宣揚在地台灣人成為基層幹部的人數不斷增加,藉此創造出一套正當性形象。

PhotoCredit228Museum描繪二二八屠殺的木刻畫「恐怖的檢查」。圖片:二二八紀念館

當然,這樣的把戲不足以讓台灣人忽視國民黨施加在日常生活中的粗暴壓迫。但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措施至少在短期和長期都穩固了國民黨在台灣政治中的地位,日後更讓它得以在政治轉型為資產階級民主的年代,成為典型的資產階級政黨而存續至今。不過,蔣介石的策略也絕非史無前例;馬克思在1852年就已探討過法國後拿破崙時代的種種現象,發現了波拿巴主義作為一種反動策略,確保統治階級持續掌權的用途。

波拿巴主義:從馬克思、托洛茨基到台灣

馬克思是以拿破崙的姪子路易波拿巴為雛型,創造出「波拿巴主義」這個概念的;路易波拿巴靠著自己與那位偉大的叔叔的血緣關係,以政治素人的姿態當選法國總統,隨後解散國會,自封為皇帝。

「波拿巴主義」指的是這樣一種狀況:反動人物藉著自封為社會底層弱勢的保衛者騎劫了革命局面,但他實際推行的卻是讓統治階級最終得利的政策。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書中詳細紀錄了路易波拿巴爭取上層菁英、小資產階級,以及農民支持,讓自己合法當選總統,繼而將民主政治復辟為君主統治的每一個步驟。路易波拿巴的策略多半既能吸引保守人士的道德觀和思想,也向社會底層的支持者承諾當選後的更多福利。由此觀之,既然波拿巴主義是一種獨裁者經由爭取大眾支持而得以長期掌權的現象,路易波拿巴既是第一個近代意義下的獨裁者,同時也是二十世紀法西斯主義的原型。

列夫托洛茨基對波拿巴主義這一概念進行了重要的擴充,在法西斯主義崛起的脈絡下觀察到波拿巴主義策略所具備的重要特質。托洛茨基在希特勒和納粹黨取得德國政權前夕的1932年,就預料到他們最終會在德國奪下政權,實行專制;他強調德國的階級矛盾升高,使國家得以大規模擴張官僚機構、警察及軍力。[8] 國家的地位暫時被抬舉到階級關係之上,從而取得了同時控制統治階級與被壓迫階級的權力,以保持自身的特權地位。希特勒上台之前的兩位總理布呂寧(Bruening)和馮巴本(von Papen)就已經在運用這種策略。托洛茨基推論,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一面鼓動民粹情緒一面爭取支持的能力,最終將讓他們拿下這個越來越專斷跋扈的德國政權,事實也果然如此。耐人尋味的是,托洛茨基再一次提醒我們國家的最終功能:為統治階級服務,確保他們長久掌權。他為波拿巴主義國家下了一個詼諧而精準的斷語:

「政府還是繼續充當資產者的夥計。但夥計如今騎在老闆背上,狠狠磨擦他的脖子,有時更毫不猶豫地一腳踩在老闆臉上。」[9]

蔣介石在台灣的獨裁統治本質上就是波拿巴主義式的,建立在維持國內大眾支持擁戴的形式之上。國民黨一方面看來是在懲罰地方仕紳為百姓出氣,可同時卻又極力拉攏資產階級加入自己的行列。同時,國民黨雖然有著「革命政黨」的外表,它的黨組織實際上卻是個持續擴張的官僚機構,監控著社會的每一個方面,並以一套軍事化過程在思想上自我合理化。這套策略相當成功,工人階級受到國民黨一連串看似友善的姿態所迷惑而放棄抵抗,地方統治階級則受邀加入新的壓迫者行列。[10]

國民黨的國家機器集結了充足的力量,既能監控都市生活、控制勞動工會,也能爭取農民和地方菁英,還能拉攏友善的台灣資產階級,同時鎮壓反對自己的資產階級。對於社會上堅持反對國民黨的那些人,國民黨政權則動用暴力、監禁、驅逐出境甚至處以死刑等各種手段加以鎮壓,而我們對於歷史上的這一頁早已耳熟能詳。蔣介石的統治術絕非前所未見,認為這一切都是獨創的話就太抬舉他了。他的政權運作方式只不過就是個波拿巴主義國家最標準的樣貌。

國民黨在美中帝國主義下轉型為資產階級政黨

按照馬克思的分析,波拿巴主義不會是一個能夠永久維持的安排。警察國家和官僚政治終究要退化,在資本主義的壓力下屈服,資產階級也將要獲得充分的自由,最終再次徹底控制社會而不再需要一個波拿巴式的獨裁者。當然,作為美國帝國主義附庸國的台灣長期演進下來的狀況正是如此。

隨著時光流逝,國民黨內老一輩的外省派系領袖逐漸凋零,新興的台灣在地資產階級在國民黨內無論人數還是影響力都持續成長。隨著1980年代的經濟自由化和經濟起飛,國民黨內的台灣在地人開始控制了過去始終由外省人把持的黨中央。這樣的發展在1996年總統大選達到最高潮:國民黨提名了台灣人李登輝競選總統,同樣是台灣在地人的另一位派系領袖林洋港則在黨內初選落敗後,脫離國民黨獨立參選。李登輝、林洋港和他們的擁護者們代表了一個越來越強大的台灣在地資產階級,他們在思想上對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模稜兩可,但經濟上卻堅持擁護資本主義。雖然他們完全不能代表台灣工人階級的利益,他們卻促成了國民黨從一個波拿巴主義政黨,轉型為我們如今所見的這個擁抱中國資本的全面資產階級政黨。

PhotoCreditCornellUniversity李登輝1995年在康乃爾大學演說。圖片:康乃爾大學

必須說明,這樣的現象不能和法國大革命之類的資產階級革命混為一談,「資產階級革命」意味著台灣資產階級完全控制了國家的政治和經濟。台灣在1996年第一次由全民投票選舉總統時,中國以飛彈演習進行恫嚇、以及美國拒絕支持台灣獨立等外部因素,讓選民沒有太多選擇餘地,就連資產階級也別無選擇。直到今天,台灣仍然因為中國和美國因素而不能以國家的資格加入任何一個國際金融組織。這些因素使得台灣不能像一個完整的資本主義國家那樣爭取國際貸款,以及在國際貨幣基金(IMF)指導下實施金融緊縮政策。儘管如此,資本主義下的階級鬥爭卻已在台灣全面展開,台灣今天的經濟問題和全世界各國所面臨的也毫無兩樣。

筆者當然不會忘記過去的民主運動前輩們為了台灣的無數犧牲與奮鬥,他們的奉獻對於台灣建立起今日的自由民主是不可或缺的。只是,這個民主轉型過程並不曾徹底消滅掉國民黨官僚體系領導的既有統治階級,反而是透過一連串的妥協讓步,讓國民黨得以存續,並且繼續享有強大的政治力量。美國帝國主義的影響力不僅讓台灣在經濟上發展成一個徹底的資本主義社會,同時也形塑了台灣今日的政治版圖。這意味著台灣並不像馬克思當年預言的那樣,資本主義經濟與社會階級結構並不是透過資產階級革命而產生的。在人口分布上,台灣有著廣大的工人階級,並且掌握了大部份的生產力;這也就意味著台灣需要的不是另一場資產階級革命,而是一場工人階級領導的社會主義無產階級革命,才有可能實現長遠的進步。

波拿巴主義的教訓

國民黨留在台灣歷史上的波拿巴主義章節是一篇以血淚寫成的歷史,但我們必須從中記取教訓,才能確保未來的任何一場革命運動獲得成功。筆者在先前的另一篇文章裡曾經探討過社會主義革命為甚麼是台灣獨立的唯一希望之所繫;這場革命要成功的話,其中一項重大任務就是要對資產階級用來拉攏收編工人階級的把戲保持警惕。的確,大規模讓步或提升勞動福利的提案恐怕是工人階級難以拒絕的,但我們永遠要記得,革命的目的並不是為了緩解工人階級受到的剝削,而是要讓工人階級當家作主,徹底消滅剝削。

 

[1] 林佳龍,《往民主之路:比較研究看台灣》。耶魯大學博士論文(Ann Arbor: UMI, 1998),頁125-136。

[2] 前書頁123。

[3] 前書頁122。

[4] 前書頁122。

[5] 前書頁105。

[6] 前書頁142。

[7] 前書頁151。

[8] 列夫托洛茨基,〈唯一的道路:馮巴本與希特勒,波拿巴主義與法西斯主義〉The Militant 5.34 (1932)。

全文網址: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trotsky/1932/08/onlyroad1.htm (2015/5/7)

[9] 見前文。

[10] 本文主要討論的是資產階級的波拿巴主義,這是馬克思在他的時代親眼見證的,並且完全符合國民黨在台灣的統治策略。托洛茨基對於和資產階級波拿巴主義略有差異的法西斯主義,以及他用來稱呼冒牌馬克思主義政權(例如史達林、毛澤東)的「無產階級波拿巴主義」也作了重要的探討。

No more artic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