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琦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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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Photo Phiend/Flickr
編輯:胡景祥
翻譯:William Tsai

說到台裔美國人政治的現況,人們常常可以看到台裔美國人與第一代台灣移民之間的政治認知有著落差。如今,這落差已經在美國的涉台政治之中形成了重大分野,這從最近兩年政治危機在海外引發的回應相當清楚可見。由此看來,台裔美國人與台灣人在理解台灣政治上的差異,或許值得我們反思。

換言之,人們經常發現,由於美國與台灣雙邊關係的歷史因素,在美國發生的事件足以對台灣產生不對稱的強大影響。因此,美國的親台灣政治也就相當重要。然而,現況卻是台裔美國人與台灣人對於台灣政治的認知未必相同,從而對美國的涉台政治產生了實際影響。

un-fig10圖片:taiwandc.org

要把台裔美國人化約為一個同質群體顯然是不可能的,但我將斗膽根據個人經歷提出一些觀察,聚焦於投入美國親台團體及組織的個人,特別是那些參與的團體及組織涉及遊說華府高層或美國政府向台灣提供援助的人。同理,為避免混淆,我所謂的「台裔美國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專指第二代台裔美國人,也就是那些出生在美國或早歲移居美國的人。再說清楚一點,「台裔美國人」這個美國連字詞的意思,有時也兼指第一代移民,但至少在個人認知上,這個詞的意義近年來似乎轉而專指第二代移民。

如此一來,我會把我對台裔美國人的討論限縮在第二代移民上。對於更早之前第一代移民的討論,再沒有比艾琳達(Linda Gail Arrigo)極具權威的〈台裔美國人個人及政治生活的模式〉更出色的了;它不只對於台裔美國人本身是寶貴的讀物,對於生活在美國並參與涉台政治,以至於想要更確切掌握台裔美國人政治的任何人來說也是同樣寶貴。

台裔美國人以中國為當務之急,台灣人自身卻未必如此?

對許多台裔美國人來說,他們對台灣的關懷主要來自於傳統。親台政治是他們傳統的一部份,因為他們多半是泛綠家庭出身的。

但台灣人與台裔美國人的差異或許也正是由此開端。有時,純粹從文化上理解台灣導致了認同感的差異。也就是說,在美國,區別台灣人和中國人對於台裔美國人來說往往是件抽象的事。畢竟,在美國的眾多東亞移民之中,台灣人和中國人從外貌看來確實相同;要是台灣人和中國人都說普通話,姑且不論用詞或口音有所差別,對於普通話毫無理解的台裔美國人也同樣無法區辨。即使是對於只說台灣福佬話的家庭,台裔美國人也還是難以區別中國人普遍使用的普通話和只有台灣人說的台灣福佬話。要是這兩種語言都不是台裔美國人所能了解的,他們同樣聽不懂、甚至同樣難以區分,那麼不誇張地說,他們恐怕全都一竅不通。

即使是那些出身泛綠家庭的台裔美國人,其實也經常無法真正理解台灣與中國在文化上的真正本質差異所在,只知道這個基本事實:台灣就他們所知,是由舉行民主自由選舉的另一個政府所統治,而中國目前的政府則不允許實行民主。由於缺乏必要的語言技能,無法與台灣人或中國人展開實質的互動與交往,台裔美國人所見的台灣與中國最主要差異,逐漸成了台灣是民主國家、中國則否,而不是雙方的文化、歷史以及認同確實有著重大差異。於是,關於臺灣為何應當持續目前事實獨立於中國的現狀,論述也就從台灣是民主國家、但中國則否開展,而不是因為台灣人民基於不認同中國而擁有自決權利。

PhotoCredit我要討厭你五分鐘台裔美國人將「中華民國」與「台灣」混為一談,有時更把兩者的差異看成只是語意不同。圖片:我要討厭你五分鐘

於是,舉例來說,就認同感差異而言,人們有時會發現一種台灣本地的台灣人並不具備的,對中國的部分認同感。在台灣認同的定義逐漸趨向僅僅認同台灣而排除中國認同之際,台裔美國人或許反而認同於中華民國的象徵,因為在他們看來,中華民國就是台灣,就連出身泛綠家庭後人的台裔美國人也不免如此,但許多台灣人對此則相當反感。此外,就算這些台裔美國人不認為台灣是中國一部份,並且投入了親台努力,以繼續讓台灣事實獨立於中國之外,但人們也會在台裔美國人之中發現一種籠統的中華文化認同感,是台灣人自己避之惟恐不及的。

在其他情況下,也有台裔美國人十分堅持自己並非華裔美國人,也就是說,在許多時候,台裔美國人會反射性地斷言自己不是中國人,有時聲音還很響亮。可是再追問下去,人們通常會發現這是反射性的關懷,也僅此而已,其實他們說不出台灣人到底跟中國人有甚麼不同。最糟的是,再繼續追問下去,對台灣人和中國人的區別有時竟只是因襲了種族民族主義的陳腔濫調,像是中國人比台灣人不文明或沒禮貌。

由此產生了美國親台政治的中國中心主義,對國民黨危害台灣民主缺乏體認

台裔美國人對台灣的關懷是出於傳統,但對台灣和中國的區分最常是基於台灣是民主國家這個唯一理由,這讓我們發現台裔美國人的政治,主要是圍繞著「台灣的威脅主要來自於中國,必須予以捍衛」這個看法。由於他們自己在美國不斷議論中國政治及經濟崛起的經驗,這在他們看來似乎是台灣面臨的更具體威脅,比台灣內部的威脅,像是國民黨更甚──弔詭的是,這偏偏發生在台灣人自己的主要關注轉向國內議題,而非國際問題的時候,如同我們在上次大選所見的國內議題優先於海峽兩岸問題。

結果,人們往往發現台裔美國人對於國民黨,以至於它對台灣民主的危害幾乎全無所悉。這表現在幾個方面。首先,台裔美國人倉促得到結論,以為既然台灣現在持續舉行自由民主的選舉,台灣就是和美國一樣的民主政體。這有一部分是因為現有關於台灣的英文文獻匱乏,其中大多在政治上持保守觀點,仍迴盪著冷戰心態的遺緒,極力頌揚台灣民主的成就,以此對照不民主且無神論的共產中國。

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由於台裔美國人將自身的美國經驗投射於台灣,因為他們通常缺乏對台灣的長期直接體驗。在大多數台裔美國人看來,美國就是個民主國家,因此台裔美國人很難想像有哪個國家不是民主政體;或者更確切地說,很難對哪個在某些方面民主、其他方面卻不民主的國家,像是不久前才結束威權的國家產生概念。台裔美國人也會把美國的兩黨制民主看作是通用於世界的最佳政治制度,儘管這種心態也絕非台裔美國人獨有。

結果,國民黨被當作是台灣的兩大政黨之一,從而也是個「正常」政黨。往好處說,國民黨甚至未必不如共和黨。這種看法對台灣在國民黨長年一黨專政,至今仍維持千絲萬縷黨國遺緒之下所造成的權力不對等本質完全缺乏理解。

美國的親台政治也因此而大半聚焦於中國中心之上,台灣內部政治的考量則被排除在外。他們無法明白,由於國民黨仍試圖奪回權力,台灣的民主其實內在並不穩固。再一次,在強調必須保衛台灣不受無神論的共產中國入侵之際,台灣也被看成是已經完成了民主轉型的地方,因此必須受到保衛,以防不民主的可怕中國侵犯,而非同時受迫於中國外患及國民黨內憂的地方。於是,美國的親台政治實際上變得異常中國中心,完全無法處理國民黨的問題。

無法理解台灣被國際社會排除的具體影響

近年來,我們看到了美國的親台政治從永久解決台灣遭受國際社會邊緣化問題的具體方案退縮的傾向。也就是說,美國的涉台政治主軸轉為呼籲保衛台灣民主的消極防衛姿態,這可以從改用「維護台灣自由」之類的口號,而非要求實現任何積極政治方案,像是台灣加入聯合國看出,更別談倡導台灣獨立了。

這似乎是缺乏想像力的結果,此刻需要的是更穩固地確保台灣在世界上的地位,而不只是維持現狀、做最好打算。但我們或許可以說,這是美國的親台政治從第一代台灣移民交棒給第二代台裔美國人的世代交替所致。

photocreditcna圖片:CNA

和他們的先輩不同,台裔美國人出生和成長在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通常很難理解生活在小國,或者生活在存續基礎不穩固的國家是怎樣的狀態。結果他們也就無法理解,要是中國的政治經濟崛起意味著對台灣採取更積極行動,只求維持現狀、做最好打算,而不尋求永久確保台灣在世界上地位的辦法,也就不會是可行之道,更會讓世界其他國家都接受中國對台灣的主張。台灣面臨著中國對其生存的威脅。但台裔美國人很多時候就是想不到,生活在一個生存受到強國威脅的小國是怎麼回事,因為他們是在強大有力的國家中成長的。這也是許多台裔美國人似乎並不把尋求永久確保台灣在世界上地位之道看成當務之急的一部份原因。

不僅如此,由於台裔美國人將台灣視為事實上擁有主權的民族國家,他們對於台灣受到世界邊緣化的具體影響也就缺乏認知。比方說,在疫病爆發的公共衛生危機中,台灣被國際組織排除就會延遲國際救援到達的時間,有時更會造成人命損失。這正是生活在一個某些方面並不屬於第一世界的國家所要面臨的處境。但許多台裔美國人同樣無法理解這點。

除了盼望美國援救之外,對台灣問題的解決辦法欠缺考慮

但我們也能指出,台裔美國人的認同感,和他們對於台灣在世界上無所歸依的現況所提出政治解決方式的侷限性,是有關聯的。除了讓美國援救台灣之外,台裔美國人幾乎看不到甚麼保護台灣事實獨立不受中國侵吞的其他解決方案。從來沒有人質疑過,在目前美國完全樂於擱置不談是否防衛台灣一事,以此作為戰略性模糊策略之一的現狀下,美國作為台灣安全的唯一擔保者實際上可不可靠;更別提美國曾經支持國民黨在台灣的獨裁專政長達數十年,少了美國的支持,國民黨政權根本無以為繼。

U.S._President_Eisenhower_visited_TAIWAN_美國總統艾森豪於1960年6月訪問臺灣台北時與蔣中正總統-2蔣介石與艾森豪,1960年

假如讓美國援救台灣是台裔美國人對台灣困境的唯一解決方法,這對於他們的認同感來說非常方便,讓他們出生成長的美國來拯救他們概念上的文化母國台灣。於是,這就同樣回歸到了以下這一種失敗上:除了把美國當作全世界通用的行為準則,別無其他思考方式。

即使他們察覺到美國習慣於運用小國作為達成對外政策目標的手段,而不顧這些小國面臨的後果,他們也只是當成抽象概念思考。再一次,他們對於生活在大國宰割下的小國是怎麼回事,以及美國即使在此時此刻都還為自身戰略目的而利用台灣,為自身安全考量而讓台灣的戰略地位持續懸而未決,有時更直接勒索台灣以市場開放換取安全保證,都缺乏真正的認知。不過,盲目親美一般而言是整個海外台灣人運動十分明顯的缺陷,倒不只有台裔美國人如此。

回歸到缺乏台灣經驗,對認同欠缺自我批判

儘管他們和台灣人之間有著顯著差異,台裔美國人有時確實是直接自認為台灣人,好像他們毫無疑問地能自行為台灣人發聲那樣。情況也因此演變成了台裔美國人對台灣駐外代表產生影響,但卻未必是以台灣人所能接受的方式。對自身與台灣人的差異缺乏自覺,以為自己可以直接為台灣人發聲,好像他們和台灣人之間毫無落差,這多半又可以追溯到台裔美國人對自身認同的限度既無自覺、更無自我批判之上。

shilin圖片:維基共享資源

但台裔美國人對於台灣的知識落差不該讓人意外。大多數情況下,台裔美國人並不曾在台灣長期生活,也不具備以母語和台灣人直接交流的能力。當他們只能和英語流利的台灣人往來,那往往是極少數和國際社會已有不少互動的個人,同時卻又無從真正近距離接觸台灣。於是,對台灣的理解持續被本質上的美國關懷所過濾。

實際上,這個問題的表徵就在於台裔美國人的文化政治:人們發現台裔美國人對台灣的概念和觀光客沒兩樣,都以美食和觀光景點之類的事物思考台灣。這是因為台裔美國人每隔幾年或許只在台灣停留幾天,他們對台灣的體驗與外國觀光客其實無甚差別,他們對台灣短暫的實際體驗大半還是走訪觀光景點和品嘗地方小吃。可是,在台裔美國人確實想要如其所自詡的更深入參與台灣事務時,也不得不指出,台灣有時就這樣成了他們揮灑對文化母國理想與想像的畫布,那並非台灣實際上的面貌。這就回到了台裔美國人多半不具備語言與文化的沉浸體驗,使他們無法由內而外更貼切的認知台灣。

結語

寫下這篇文章,是為回應要求我表達我自己對於「為何台裔美國人和台灣人對於美國親台政治應當如何進行如此分歧」的看法之要求;這是從我自己身為台裔美國人,2014 年參與太陽花運動之後捲入台灣政治,並意外地在運動之後參與創立《破土》的經驗所見。

PhotoCreditDemocracyat4AM太陽花運動期間占領立法院。圖片:Democracy at 4am

我明白自己相較於其他台裔美國人有幾項優勢。比方說,這包括高過初學者程度許多的語言能力,在台灣生活的時間更久,以及亞洲研究的學術背景。我也發現,從固有的左翼觀點探討台裔美國人政治的問題,以及實際上出身泛藍而非泛綠家族的背景,使我在意識型態上得以不受台裔美國人對台灣的許多政治及意識型態預設影響。

其一,我其實首先就對於美國政府高貴地從天而降救台灣脫困作為最終解決方法不抱信心,這來自於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設定的亞洲政治秩序歷史所做的學術研究,以及考察那段歷史之後獲得的左翼觀點。我也不認為台灣避免了中國併吞,卻仍繼續在國際事務上附庸於美國能稱得上真正實現主權與自決,我認為真正的自決是台灣人自行決定對外關係,不受其他國家過分干預,更不論是哪些國家。同理,我可以看出許多台裔美國人認為國民黨不比共和黨差,因此無法理解該黨從本質上的不民主,是因為自己深藍而非泛綠的家庭背景,得以比大多數台裔美國人更能由內而外認識國民黨。但就社會學來說,我自己的背景其實未必和我所敘述的台裔美國人有多大差別,因此除了政治觀點之外,我也並不主張自己在台裔美國人之中有多麼與眾不同。

這篇文章的大半部份的確是在批判許多台裔美國人太過養尊處優,無法跳脫美國特權的觀點看待世界。艾琳達在〈台裔美國人個人及政治生活的模式〉之中說得再好不過,這一切要追溯到許多台裔美國人的社會階級基礎。由於大多數台裔美國人的經濟地位相對富裕,他們幾乎不曾見過美國國內外的各種陰暗面。於是他們想像,美國出手拯救台灣的話就再好不過了,卻幾乎不去思考後果,而他們的政治世界觀終歸也是由他們的社會經濟地位所形塑的。

IMG_20140501_143816圖片:丘琦欣

在我看來,這種所見不出美國的情況,也同樣延伸到了台裔美國人整體上如何認知台灣,不管是在文化上、政治上還是其他方面。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台裔美國人都是經濟富裕的,但那些投入親台政治、參與遊說美國援助台灣的台裔美國人,卻通常是富裕的。這有一部份要追溯到參與美國親台遊說政治的第一代台灣移民,大多無法將影響力真正擴大到整個台裔美國人社群,除了出身背景相近的一群上層中產階級集中心力培育的優秀「青年專家」,以備日後接掌台裔美國人政治。結果,台灣人社團通常也就無法吸引醫師、律師、財金人士及科技業人士之外的多數台裔美國人。第一代移民多半也未能提供第二代台裔美國人沉浸於台灣語言和文化上的體驗,無法讓他們更理解台灣;換言之,在美國組織台灣傳統活動仍然不夠,直接沉浸於台灣或許才是讓第二代台裔美國人更能深入了解台灣的必要方法。說起來,我突然覺得,或許對於退休之後該怎麼理財傷腦筋的長輩們,可以想想資源應當投注在甚麼用途上。

隨著第一代台灣移民逐漸年老,第二代台裔美國人逐漸決定了美國的親台政治。台裔美國人與第一代長輩之間的差異,也因此越來越明確。新一代的海外留學生在太陽花運動之後也開始參與美國的涉台政治,在此之前,海外留學生還沒有這麼大規模的參與。但在這個過程中,海外台灣留學生和台裔美國人對於台灣政治的概念差異卻很顯而易見,即使他們多半屬於同一世代、甚至相同年齡。更大的背景則是我們目前正在民進黨二度執政的歷史時刻裡,這也是台灣史上第一次由國民黨以外的政黨掌握總統與立法院,看來會是台灣的重要關頭。

不過現階段,美國的親台政治將維持這樣的狀態。而美國親台政治未來將何去何從,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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