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史脈絡中的太陽花運動

丘琦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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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者:William Tsai
圖片:AOL News

此篇文章為上個月討論太陽花運動週年的文章中譯,以紀念 410 退出立法院週年。

太陽花運動是從 2014 年 3 月 18 日開始的,正是整整一年前。事件發生一年後,在我們這些有心參與台灣前途的人們看來,結論是很明確的:太陽花運動創造了歷史。而今,太陽花運動走進了歷史。

太陽花運動將與過往爭取台灣民主的漫漫長路上一連串的鬥爭並列,像是 1979 年的美麗島事件,以及 1990 年的野百合運動。但我們要怎麼在歷史上指出太陽花運動的具體影響,則仍未明朗。事實上,此刻其實還言之過早。但我們至少可以分析過去一年裡那些能夠追溯到太陽花運動的事件。

太陽花的種子

占領立法院很大程度上是自發的行動,但也是從 3 月 18 日晚上事先安排的反服貿協議晚會引發而來的,晚會還沒結束,學生及其他公民出人意表地衝進立法院並占領。占領持續了 23 天之久,但一開始幾乎沒有占領者能預料到整個占領竟持續了將近一個月。占領者猛烈抨擊馬英九政府,要求馬政府和他們見面、聽取他們的訴求,馬政府卻拒絕理會學生,雙方就此陷入僵持;這時人們開始擔心,要是運動的批判無法對政府產生壓力,運動終將自行瓦解。

IMG_20140404_1914074月4日在立法院外面。 圖片:丘琦欣

但在數百位學生試圖占領台灣最高行政機構──行政院,卻以流血收場,至今仍評價兩極的「324 事件」之後,占領立院的學生領袖宣告 3 月 30 日將在台北發動大規模抗爭。「330 遊行」當天下午,共有 50 萬人走上台北街頭,這占了台灣總人口數的 5% 左右。這次遊行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是在三天前才由立法院議場內的占領學生宣告舉行的,但仍能如期舉辦,並且順利完成。隨後,學生在 4 月 7 日宣布退場,並於 4 月 10 日撤出立法院議場。他們一步出議場,就被台灣社會大眾讚許為英雄。

倘若我們是以學生占領立法院的天數來界定這場運動持續多久,那麼退場也就代表著太陽花運動本身的結束。但從太陽花運動延伸出來的,則是民進黨前主席林義雄的絕食抗爭。林義雄從 4 月 22 日開始絕食八天之久;台灣社會大眾受此刺激而起身行動,他們不願見到母親和女兒在林宅血案中被國民黨殺害的政治受難者林義雄就此死去,多達五萬人占領了台北的交通要道忠孝西路一整個下午;堅守不退的群眾則在深夜被警方發射水砲強制驅離,這是 324 之後另一次重大的警察濫用武力事件。

餘波中的一年

就目前來說,我們至少能夠指出太陽花運動帶給台灣選舉政治的顯著影響。最明確的證據當屬無黨籍候選人柯文哲在九合一選舉中的勝利。台大醫院創傷外科主任柯文哲沒有加入民進黨,而是以無黨籍候選人身分投入台北市長選舉,並且在台灣公民社會大力支援下勝選。某種程度上,這代表台灣公民社會已經發育成熟,具有直接影響選舉政治的能力。柯文哲能夠贏得台灣公民社會的支持,是因為他在許多議題上採取了台灣公民社會共同支持並大力宣揚的立場,也是因為他作為政治素人,不屬於任何政黨的身分。

IMG_20140410_164237立法院外面的帳篷。. 圖片:丘琦欣

在太陽花運動過後,特別是在柯文哲市府團隊立下榜樣之後,我們也看到了新政黨的組成,以及先前缺乏政治經驗、但長期投入社運的候選人投入選戰。例如,太陽花運動學生領袖陳為廷宣布投入苗栗縣立法委員補選,但隨後因為過去多起性騷擾事件引發的醜聞而退選。曾是六四天安門事件學生領袖的中國民運人士吾爾開希已經在台灣定居十八年,同一時間也宣布參加苗栗縣立委補選,但不久也自動退選。我們在最近還看到了左翼第三勢力政黨的建立,像是時代力量黨、社會民主黨,還有蔡丁貴教授正在籌備的,推動台灣獨立的新政黨。

隨著台灣公民社會投入選戰,泛綠陣營黨內的政治人物也必須順應公民的全新訴求,以爭取至關重要的公民社會選票好贏得選戰。比方說,以下屆總統大選聲勢領先的黨主席蔡英文為首的民進黨政治人物,表達了與第三勢力新興政黨合作的意願。第三勢力方面則至少有時代力量黨表示願意與民進黨合作,而從蔡丁貴最近的聲明看來,他的政黨也不太可能完全和民進黨劃清界線,而是要從側翼施力,將民進黨更進一步推向台灣獨立的政治綱領。如今就連國民黨也察覺到他們和台灣青年世代的巨大斷裂,儘管他們至今所想到的各種轉型方式,最終結果卻只是讓黨內派系鬥爭浮上檯面。

可就算我們能夠直接了當地指出太陽花運動對選舉政治的影響,太陽花運動對於海峽兩岸關係的影響,以及中國如何回應太陽花運動,卻未必如此清晰。中國的回應相當弔詭,一方面基於台灣大眾對於服貿協議的強烈反彈而暫時停止強行推動,同時卻又持續對台灣獨立的主張發出強硬的文攻武嚇。比方說,要是民進黨在 2016 年一如預期地重返執政,中國是否會接受民進黨執政仍是未知數;先前中國曾經暗示他們願意接受民進黨領導台灣,再加上民進黨有些政治人物也在努力和中國改善關係。但中國也有可能像以前一樣激烈地反對民進黨,認定民進黨要把台灣從祖國分裂出去。中國會採取哪一種立場目前仍然不明。

而在台灣內部,我們也發現國民黨內的回應同樣弔詭。馬英九仍然持續努力想要通過與中國的自由貿易協議,而積極促進台灣與中國「終極統一」的「深藍」派系仍然存在,並且持續在國民黨內部發揮影響力,使得國民黨政治人物必須爭取這一部分鐵票以贏得選戰。國民黨內部的派系鬥爭如今已是極其明顯,但國民黨既沒有顯現出成功改革的跡象,也沒有像某些人樂觀期待的那樣顯現出徹底瓦解的徵兆。

太陽花運動對於台灣的意涵

太陽花運動對於台灣的意涵,是一個爭取更光明未來的承諾,以青年世代第一次引起台灣社會大眾的注目為象徵。過去對青年世代有著冷漠、無感的「草莓世代」之說,但太陽花運動徹底粉碎了這種刻板印象,展現出台灣青年充滿理想、積極主動、願意為信念而奮戰的一面。

有些評論者認為公民社會投入選舉政治是太陽花運動最大的成就,特別是在陳為廷參選那段時間。可是說真的,如果太陽花運動到頭來就只不過是下一代政治人物躍居台灣政治舞台,那就太令人遺憾了;反之,太陽花運動的理想性才是台灣真正的希望之所在,它代表了一整個世代的成熟,以及整個世代把握自身未來的決心。

IMG_20140410_1650024月10日,收者東西。 圖片:丘琦欣

但回顧過去一年的行動,我們還得採取更批判的立場。換言之,儘管太陽花運動在目前得到好評,但在運動期間,抗爭學生卻必須面臨社會大眾的指責聲浪。最顯著的莫過於 324 事件學生遭到警察毒打,社會輿論的立即反應卻是表態支持警察、責罵學生。318 一開始的占領立院行動倒是沒有承受 324 事件那樣的道德汙點,因為人們認為 318 占領是自發的,324 進攻行政院則顯然是預先策劃的。可就算是 318 當時,學生的行動在道學式輿論的團團包圍之下,可能被曲解成什麼樣子還是令人驚愕。我們可以舉出下面幾個例子。

比方說,學生打破了立法院的玻璃窗,試圖在立院內外傳送物資補給,就被新聞媒體罵成暴民流氓。結果,物資就只能經由梯子送上屋頂,過程險象環生。我每次站在立法院廣場上看到這種景象,都忍不住想:「要是有人摔下來,脖子摔斷了怎麼辦?」接著我又想,當台灣的民主本身都已經危在旦夕,打破幾扇玻璃窗又算甚麼?學生實際上的安危就更不在話下了。

同樣的,占領立院的第一夜,有一位鎮暴警察在衝突中氣喘發作而被抬出立法院,要是這也引發了大眾對學生「打傷」警官的反彈,又該怎麼說呢?企圖詆毀這場運動的勢力,都費盡心機把警察的傷病渲染成學生動手所致。假如這種言論大行其道(在我看來絕非不可能),這場運動還能不能獲得那麼強大的群眾聲援,不免令人懷疑。一如大眾將學生和他們在社會上的「純潔」形象理想化,他們在其他時候就可能不假思索地將學生貶斥為擾亂公共秩序的麻煩製造者。在我看來,這種事非常有可能發生。

確實,在學生之間也有不少內部矛盾。有些學生只反對國民黨強行通過服貿協議的黑箱手段,但不反對服貿協議;但是另一些立場更為左傾的學生則徹底反對自由貿易。太陽花運動內部的意識型態歧異始終不曾達到共識,同時更基進的派系也分化出來,他們認為立法院議場裡的學生領袖太熱衷於維持「清純」形象,反對學生領袖們將決策權集中在少數人手上,同時批判他們隱藏自己的左傾政治立場。回顧當時,330 的大遊行就很有可能成為一個革命情境,當天有 50 萬人集結在台北街頭,要是他們拒絕退場,鎮暴警察肯定會被調動過來對付他們。但是 330 大遊行的組織者們更關心如何有秩序地撤離群眾,遊行群眾則多半在入夜之後就整齊地解散,這場實力展示到頭來得不到政府對任何一個訴求的承諾。

太陽花運動很顯然未能達成訴求,原因也在於台灣的國際能見度始終不高。舉例來說,幾個月後的香港雨傘革命引起全世界的關注程度,是太陽花運動遠遠比不上的,即使起因是類似的,同樣是關切中國對於主權的侵奪。

3月22日之夜。圖片:丘琦欣

不過,當我們回顧一場運動,我們總是能輕易指出它的失敗、缺憾,以及引爆整個運動的一連串偶發事件。但目前最重要的是,太陽花運動是有可能發生,也確實已經發生在台灣的,台灣青年挺身而出,讓自己的訴求獲得正視;展望未來,台灣青年要如何繼續讓自己的訴求獲得正視,也是關鍵所在。

我們無法預言下一場如同太陽花運動的實例展演會在何時發生。有可能今天就發生,有可能明天發生,也有可能十年後才發生。但時機一旦來臨,當務之急則是做好準備,同時體認它的意義所在。我們在去年 3 月 18 日太陽花運動發生的當下,就明白了它對於台灣乃至於全世界的意義,這場運動也改變了我們,直到現在。如今,我們更加理解了太陽花運動的歷史意義,但我們若要把握住太陽花運動開啟的轉變契機,首先就得繼續堅持鬥爭,密切注意下一次同樣爆炸性的事件從何處醞釀而生,並且各就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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