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美國籍行政院占領者的反思

伯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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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者:William Tsai
圖片:323行政院反服貿公民

「伯勞」是一位居住在台北的台裔美國人的化名。一連串的因緣際會,使他成為或許是台灣歷史上唯一一個企圖闖入並佔領台灣最高行政中樞──行政院的美國人。本文是他對行政院及立法院佔領行動的調查研究與個人見證,這兩場佔領行動他都參加了。

立法院

經由本文,我想聚焦的是行政院占領行動。立法院占領行動在台灣的歷史紀錄上將會永垂不朽,但行政院占領行動我就不敢確定了──因為事件一發生,就有人努力想要掩蓋它,甚至包含親身參與的人。就我而言,我想重新發掘這次事件,向全世界做真實的見證。但立法院畢竟是一切的開端,於是也就自然而然成為發掘的起點。

323晚上。 影片:T Y

2014年3月18日夜晚,我也參加了立法院占領行動,因為過去五個月來我一直接觸投入各項社會運動的學生團體,特別是在反核運動前後。我高中時就支持左翼理念,不僅如此,我也是個運動者。尋找社會議題並且試著融入其中,對我就像是直覺本能。說句實話,儘管我在某個意義上來自台灣,台灣卻不是我第一個參與社運的亞洲國家。

那晚我大約是在子夜時分抵達的。當然,成為那段歷史的一部分令人感到興奮。這一連串不可思議、宛如鬧劇,引領著我加入不只一次、而且是兩次占領這個並非我出身之國政府機關行動的事件,是從一個和我來往了好幾個月的大學生社團開始的。

我在一場每週舉辦的反核抗議中結識一位英語相當流利的學生運動者,由此開始出入這個社團,那時我的華語會話能力還很生澀,即使聽得懂;而後開始透過她和運動圈朋友們慢慢一點一點去努力認識台北發生的社會運動。到頭來,我這個和他們同進同出的奇怪假外國人硬是加入了她的好友圈。這樣的狀態在反核運動成為台北社會運動的重大事件時,持續了好一陣子。

我會出現在立法院占領現場,是因為從Facebook上聽說了這件事。我認識的那個女孩是第一批衝進立法院的占領者之一,事實上,她最後成為堅守立院直到退場的運動者之一。當占領進行下來,我從認識的人們Facebook發文裡弄清楚發生了甚麼事,我記得那時還自問自答占領行動能不能撐到早上。聽說她也進了立法院之後,我實在很擔心,同時也發現越來越多我們的朋友到了現場。於是我決定跳上計程車前往立法院。

IMG_20140319_034918318晚上。 圖片: 伯勞

我待到早上。當群眾開始強行擠進立法院側門廣場,我始終遊走在群眾的最後方,而群眾隨著夜色越來越深而更加不顧一切。但我畢竟是個外國人,我需要保留一條退路。要是被逮捕了,這可能是我看見台灣的最後一眼。該死,我真不知道要是我這個美國人在這一連串怪事中被抓了,究竟會碰到甚麼事。我想像情況最後會演變成許多年前那位企圖和被軟禁的翁山蘇姬見一面,而游過一個湖潛入她家中,被緬甸軍警逮捕時自稱奉了天主旨意而來的美國人那樣。

但那天晚上我沒出甚麼事。最後我在早上離開,因為企圖將警察從整個立法院區趕出去,好讓占領者控制全院而不只占領議場的一切行動,沒有一次獲得成功。

我想我在那時離開是對的,因為整個占領行動下來,占領者從來不曾完全控制整個立法院。而我太害怕被逮捕,結果從來沒進過立法院,現在想起來實在很後悔。

那是我第一次帶著對台灣公民社會各種面向的理解而離開。我抵達現場時,在濟南路上遇見一個我所參加社團的運動學生友人,我們聊了一會,然後相對著坐下;這時我發現一位人在紐約的日本運動者朋友分享了一篇關於立法院占領行動,翻譯成多國語言的發文。當我細看她從誰那兒分享,我發現她的轉文來源也認識坐在我對面的朋友。

我在她的Facebook頁面回文:「我現在就在這個事件的面前,信不信由你。你的朋友怎麼會認識我朋友的?世界可真小。」當然,她回文告訴我這篇貼文是爆紅貼文,那時已經有將近9500個讚和大約15000個分享,也被翻譯成30幾種語言時,我嚇了一跳──而我此時此刻就坐在貼文作者的對面。我到底是捲進了怎樣一回事?我還記得那時這麼問自己。

我後來得知,台灣是全世界Facebook普及率最高的地方,60%的人口都使用Facebook。這樣的現象在世界各地或許難得一見,但在台灣其實見怪不怪。這些年來我對於那些在社會運動中凸顯社群媒體作用的人總是充滿懷疑,可是,眼前卻是個再貼切不過的例子。

大約一小時之後,我發現自己爬上了立法院廣場的圍牆勘查地形,而我的朋友則拿著大聲公站到新聞轉播車的車頂上,為企圖衝破前門的人指示方向。而我在台灣最先認識的社運友人,則從一開始就和我們的另一位共同朋友一起進了立法院,我也是從Facebook得知的,這讓我再次對我結識的這些人所發揮的重要作用感到震驚,他們幾乎每一個年紀都比我小。

我還記得那大半個夜晚的一種激動攙雜恐懼的感受。我站在立法院大門上時被監視鏡頭直接拍下來,爬上立法院廣場周邊的圍牆想要看清楚裡面的狀況時,又發現一個監視器鏡頭正對著我,下面還掛著別人繫上的抗議標語。

我把標語拉起來蓋住鏡頭,可是隨後幾個月,我都為了自己的臉孔有沒有被拍到,以及在當時台灣政府運用人臉辨識軟體追查抗爭者的恐懼中,為了那一刻被拍到的影像會不會成為逮捕和驅逐出境的證據而痛苦煎熬。

雖然我和台灣運動者們,尤其是學生運動者已經建立起強韌的聯結,但或許要在那一夜之後,我才真正成為「他們之一」。他們畢竟看見了我願意和他們一起擔負同樣的風險。不只是這樣,雖然為了避免暴露身分而無法說得太詳細,但我的人生路途從那一刻開始轉變,這麼說或許沒錯;我參加社會運動,投入行動已經很久,但我的戰鬥從那一刻開始變得不一樣。

IMG_20140319_043157318晚上。圖片: 伯勞

我還遇上了別的倒楣事,有的值得細說,有的不值一提。整個占領運動期間,我只在立法院裡遇見過我在議場裡的朋友一次,那時我在立法院門口和她不期而遇。

細節就不多說了,總之我對接下來一連串顯現出自己對立法院裡的詳細情況,甚至我朋友的遭遇都一無所知的事件,感到非常遺憾;儘管在不只一個場合裡我只能怪自己,但我也相當確信,有了這麼多攝影師、作家和導演在立法院內,立法院占領行動在台灣歷史上應當已經留下了充分的紀錄。英語媒體對台灣歷史的敘述就未必如此,它們一開始通常都很貧乏。

儘管就英語媒體而言,它們的記者也對立法院做了報導,但某些細節在報導裡還是被遺漏了。首先,一般認為的黑色島國青年陣線發言人林飛帆和陳為廷,他們兩人起初甚至不是黑島青的成員,而是從反媒體壟斷運動以來就累積了一定知名度的學生運動者。黑島青的領導人一直都是魏揚,而這個組織成立時蘊含的宗旨之一,就是為了反對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定(CSSTA)。直到媒體緊抓著「黑島青是指揮占領立院行動的組織」這個認知不放,林飛帆、陳為廷等人才成為「廣義的」黑島青一員。

還有,親國民黨政府的新聞媒體將占領行動的場內報導成一團混亂,親台派的媒體則堅稱學生展現了內部紀律,維持議場的整潔;但據我所知,立法院議場的一樓有一段時間確實很髒亂,直到黑島青介入維持秩序才改觀。

再說一次,事實就是如此,我認為這應該如實敘述而非隱瞞。當台灣的命運危在旦夕,誰還會真的在乎立法院議場變得多髒亂?正如他們所說的,這只是「小case」。就算是我也不認為某些細節有必要現在就揭露,比如某些可能導致學生運動者遭到逮捕的細節;但我全心全意要讓事實自己說話。對於台灣這樣一個時常讓我感受到集體壓抑的社會,這是促成改變的唯一方式。

接下來,讓我們轉向行政院占領行動。我想,這才是我這篇見證真正有意思的部分。因為有太多人都參與了立法院占領行動,他們能夠發表意見,並且也表達過看法。可是身為唯一一個參與攻入行政院的外國人,這樣的經驗對我是獨一無二的。只把這一切收藏在記憶中實在浪費。

行政院之夜

立法院占領開始之後五天內陸續發生,最終讓我在3月23日晚上跟著一些台灣學生衝向行政院後門警方拒馬的那些事件,在我這個來自外國的奇怪亂入者看來,恐怕是更加荒謬的。

或許我就只是個分不清建築物形狀的白癡,可不管是立法院和行政院的建築結構真的沒有兩樣,還是我那時對善導寺周圍的地理環境全無知識,甚至就只是沒用心留意,總之,我那時對自己到底是要衝進哪個政府機關的門其實不太了解。事實上,我甚至不能百分百確定我們是不是在衝撞立法院後門,好幫占領者清空整個院區。但我知道這次行動可能很危險。我知道自己可能因此受重傷,甚至下場更慘。可就算是在那時,在我們準備衝進行政院那時,我所經歷過的這一切,或許已經是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了──至少,也是美國人歷史上頭一遭。

600_phpzoHCmF323晚上。圖片:李忠憲

於是,我發現自己正在衝撞一個甚至並非我出身之地的國家最高行政中樞。要是在美國,我衝向白宮當然會被開槍打死。可是不誇張的說,在一場革命裡,你一定有些時候必須作出抉擇,在幾秒鐘之內決定這件事值不值得賭上性命;太陽花運動的問題或許在於它始終沒有成為太陽花革命,但這話仍然適用。我平安地衝了過去。我還記得身上出乎意料竟然連擦傷都沒有──在衝過警方拒馬之後。

一切是從近幾個月來我常去的,或者應該說,收留了我這個外國人成員的那個學生社團開始的。社長 L R 要去慕哲咖啡館參加一個臉書群組成員內部的戰略和戰術討論。我想我也去看看。

另一位社員 Q L 在討論中途插了進來,表示有必要去參加善導寺附近某大學校區裡的另一場活動。那場集會的具體內容是甚麼並不明確,但她一再勸說,表示那場活動非去不可,而不是討論戰術。她成功說服了其他群組成員加入。所以我也去了,想說會是場抗議行動或是甚麼大規模示威,在那兒遇見了10到15位我們共同的朋友。

我不想指明我們見面的地點。說真的,到了這個時候也沒必要隱瞞,早就人盡皆知了,但我還是想要謹慎小心一點。我們就只說地點是在立法院附近的一所大學校園裡,有一群學生在開始占領立院之後幾天設立了一個場外待命區。任何人只要出示學生證就能進去,連我這樣的國際學生也只要出示國際學生證就行(儘管我需要進去時通常能找人幫我作保)。當然你也就可想而知,一定會有便衣警察混入其中。

老實說,即使到了現在,我也還是無法確知行政院占領行動究竟是誰策劃的。嗯,其實我有一些想法,也知道該往哪兒找。但我也認為,在所有當事人都離開人世之前絕不公開他們的名字,或許才是好辦法。儘管我當然試著要找他們,但他們很多人至今仍然不願意談,因為這次事件就算在台灣社運圈內部也還是充滿爭議。還是有很多運動者並不認為在馬英九政權遲遲不願正面回應立法院占領行動的狀況下,占領行政院迫使他們回應是對的。

我可以告訴你的是,絕大多數參加占領行政院的人,事前並不知道有這個計畫。一切細節都嚴加保密。我後來得知,把我們所有人帶去那裡的人,直到行動開始前幾小時才知道這個計畫。那個待命區裡的大多數人倒是事先就知道了,因為他們多半是被朋友或網路動員來的。個人對個人的傳話,以及社群媒體上的密語通聯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至少我們都知道運動組織者的電話早就被監聽了。

323行政院反服貿公民圖片: 323行政院反服貿公民

當然,保密這件事也成了爭論的焦點之一。但我要鄭重聲明:我不覺得保密有甚麼不對。總有些時候該做的就是得做,運動者的職責有時就是這樣──革命者就更不在話下了。

待命區裡大約有300人,我們每五人被分成一個小組,彼此留下手機號碼。我們也都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因此得以加入一個龐大的簡訊聯絡網。當然也把行李留在那兒。反正,你總不能揹著沉重的背包衝撞警方拒馬。

現場有三隊不同人馬,一隊衝向正門,一隊進攻側門,第三隊進攻後門。每一隊約有50人,各指派一個隊長。我和我們社團的其他人加入後門隊。準備就緒之後,我們各自散開,前往行政院後門附近的指定地點會合,在7:25開始進攻。我們散開之後去吃晚餐,儘管我沒記錯的話,只買到便利商店的食物。吃不飽是沒法打仗的,不是嗎?但我記得我只買了一片麵包,因為預計必須奔跑,而我不想邊跑邊反胃。對我來說這很合理,但不知為何,其他每一個人似乎都覺得我很好笑。

我們在指定地點會合,那是後門外大約兩三百呎的街角。我們是最早到的,把我們找去那兒的 Q L 要我們屈身躲在牆邊,好讓後門外的警察不容易看見。但在我們各自隱蔽時,我看到一台滿載鎮暴警察的大客車開過去。

當我們在牆邊躲好,我去找另一位社員 B T 說話,他正在跟其他人討論警察到底知不知道我們的計畫。

「你覺得我們到底有多大把握衝到那裡去?」我問他。不過,我顯然已經記不得自己到底是怎麼問的。「你也看到了,對不對?」我指著那輛巴士說。

「恐怕機會不太大。很可能我們一下就會全部被抓走。」他說。他說這句話時的冷靜讓我難忘。

“警方不可能不知道待命區的。」我說。

「監控社群網站或電子郵件嗎?」

「便衣警察。」我說。「我不知道網路怎樣,但那裡面絕不可能沒有便衣。誰能弄到學生證就進得去。」

我為什麼沒有退出這件事?在那一連串情境裡,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在那一刻被捲了進去,已經不可能抽身了。就算有人對我說我是外國人,有被遣送出境的危險,還會因此顏面掃地,我還是這樣覺得。我也明白,我被捲入了一個真正有意思的事件中,無論風險有多大。

我抬頭看到社長 L R 在踱步。有人問他我們甚麼時候要衝,他正在打電話確認。他掛斷電話:「會有人來這裡跟我們說甚麼時候衝。」

我不知道之後又過了多久,在這一連串情節之中,時間的流動似乎更漫長了。事實上,我後來甚至不得不向其他人確認,才能知道真的有一個人來指揮我們向前衝,那人就是後門隊的隊長。但我始終沒看到那是誰。

「警察!後退!警察!後退!」。 影片: T Y

突然之間,我們全都在街上狂奔。幾十個學生在街上奔跑。此時此刻,遣送出境反而是我最不擔心的。我很驚訝那時在街上盡全力衝刺的自己竟是如此輕盈。接著,我們全都開始向手持鎮暴盾的警察推擠,每一個人都朝著警察突進,想要把他們往後推。接下來的一切在記憶中全都一閃而過。

「警察!後退!警察!後退!」

我被卡在隊伍的中間。隊伍的左翼相形之下正在潰散,左邊的人們看來就要被衝散了。我開始吼叫:「到左邊去!需要更多人到左邊!」

「我們持續向前推,但我發現警察寸步不讓」。影片: T Y

我想沒有人聽見我。自動門開始關閉,但我在群眾後方太遠的位置,連門的影子都看不到,只聽見門關上的噪音。突然,我又被推到我們社團裡另一群我不曾真正交談過的人面前,我們肩並著肩試著要把警察往後推,其他人在我們背後推我們,我們也推著前面的人。雖然我那時沒發現,但後來聽說自動門關閉的時候把幾個人給夾傷了,而我不知道傷得多重。

我們持續向前推,但我發現警察寸步不讓。然後我可能多少放鬆了力道。重看一遍我們在第一坡衝撞中被推出隊伍,隨後無法重返人群而在一旁錄影的朋友 T Y 所拍下的影片,顯然不只我一人這麼做。看來有好幾波推擠,我們一群人眼看著推不動警察而一起放鬆力氣,停頓一下再全力向前推。

「在毫無預警之下,另一隊警察突然出現在我們背後」。影片: T Y

在毫無預警之下,另一隊警察突然出現在我們背後。有人告訴我,這時不過是進攻開始之後五分鐘,但時間在那當下已經無關緊要。重新看影片,在門口被我們圍困的警察請求增援,這完全不出所料。

最後我從人群中間被驅逐出去。我裝著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被一個警員推到一邊去,我就來到了進攻開始之後陸續聚集而來的圍觀人群裡。由於那時抗議現場附近每天晚上都聚集了很多人,我們的進攻也引起了群眾的注意。有些圍觀群眾也是學生,於是我混了進去。

在我被趕出人群之後不久,和我很要好的另一位社員 Z S 也被趕了出來。我把她拉到我身邊。當時在一旁做紀錄,持續錄影的 T Y 說,在那個時候有6到10人被擠出人群,但四周圍觀的人太多,很難算出確切數字。

我記得自己有好長一段時間嚇得無法動彈,因為這時,在 Z S 和我之間,一隊警察把我們其他的朋友團團圍住,只剩我們夾在中間。我們和朋友們被切割開來,我完全無法得知他們發生甚麼事。他們被警察打了嗎?他們還好嗎,有沒有受傷?穿過我腦中的全是這些想法。

「躺下!躺下!」Z S 對我大吼。有些和我們一樣被趕出來的學生,開始在包圍住我們同伴的鎮暴警察面前躺下。不管是誰想到的,這個主意實在很機靈。

我躺在 Z S 身邊,和左邊的 Z S,以及躺在我右邊另一位我並不認識的女孩手勾手。在那劍拔弩張的時刻,Z S 哭了起來,我一時不知該說些甚麼;可雖然緊張的氣氛始終未曾緩解,我們卻還是恢復了輕鬆逗趣的氣氛。

在那之後進入了等待遊戲。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到底在那兒等了多久。我想超過一小時吧。我們躺下來之後,在我們的朋友四周圍成一圈的鎮暴警察重新背靠背布陣,同時盾牌朝外面對四周聚集的群眾,也朝內面對著我們的朋友。但他們也無法離開,因為他們要出去就得踩過我們。由於我們迅速躺下封住警察的退路,越來越多的群眾因此有可能完全不讓警察離開。由此產生的僵持狀態在行政院後門持續了將近三小時

58116-XXL323晚上行政院後門。 圖片: Set News

我們也不是從頭到尾都躺在地上,人們終究開始交換位置、輪流躺下。在這段漫長的等待裡,發生了一些有趣的故事。

其中一個故事的主角是一位男學生,我朋友的朋友,他最後在警察面前躺下時勾住了一個女孩的手,發現她的聲音很迷人,手很溫暖,但他始終沒能看到她的模樣。

還有這麼一刻,一位心臟似乎有問題的老太太趕來,堅持要和我右邊躺在地上的女孩交換,也不管我一直勸阻身體明顯不好的她不要這樣做。最後其他人把她勸走了。

不只一位公投護台灣聯盟(TIRA)的成員在那段時間出現,帶著梯子攀越後門,從窗戶進入行政院大樓。至少有幾人成功進入大樓內,試圖保護公投盟成員的學生和不顧有人還在攀爬就想拉倒梯子的警察之間還一度發生衝突。最後警方搶走了梯子。

我們社團的另一位社員 X X 在第一波衝撞時並不在現場,大約晚上九點才到,他聽說發生什麼事之後很擔心我們是不是都還活著,趕緊打電話給社長 L R。L R 跟她說我們在行政院後門,但由於某些緣故,他沒告訴她我們已經有些人被警察包圍,受困現場好幾個小時,包括他自己。我也記得聽見 L R 在第一波進攻被警察架走時,突然對警察怒吼:「你們才是千古罪人!」

直到晚上十點前不久,警方才終於打開封鎖線,把我們的朋友放走。顯然上級判斷與群眾對峙的情況已經變得非常危險,有危及警員安全之虞而做出決定。於是,我們的朋友總算是脫險了,沒有一個人被逮捕。我們的運氣實在太好。我確定警方包圍住的民眾有兩群被放走,先放一批人數較多的,另一群6到9人則再被警方圍困了一陣子。但我再也想不起來這兩群人被放行之間隔了多久。

我們收到了撤回待命區的簡訊。訊息內容很不明確,只說要我們回去,而且是一封發給當晚所有行動參與者的群組訊息。我們有些人真的衝回去,以為是什麼緊急狀況;其他人則慢慢走回去,結果發現根本沒有任何緊急狀況,除了要所有人回來重新整隊之外也毫無後續計劃。我們決定要去看看行政院正門的情況,於是返回現場。

我得把自己的說法和稍後到達正門現場指揮交通,但並未親自參與第一波進攻的另一個人互相對照。行政院正門的衝撞成功突破了警方架設在行政院前的蛇籠和拒馬,有些人是把毛巾鋪在上面攀爬過去的,最後把拒馬衝出一道缺口。

正門隊的人員在晚上八點半左右進入行政院內,並且擴散到二樓,甚至產生了太多人想要湧進大樓,善導寺附近聚集的大量抗爭者也紛紛集結到行政院正門廣場的問題。我們晚上九點半左右在後門親眼看見了一位這樣的佔領者,他從一扇窗戶裡現身,引起熱烈歡呼。我們抵達行政院廣場的時候剛過晚上十點半,警方已經封鎖行政院的所有出入口,但廣場上擠滿了人,抗爭者和警方人員交錯其間,警察試圖把抗爭者趕走,但尚未使用武力。一直到後來抗爭者再度試圖強行衝破警察阻擋進入行政院,警察才開始使用暴力。

現場看起來更像是戰場,而不是占領區。為了整群人同進同出,我們也得把手勾起來,穿梭在拒馬和蛇籠的殘骸之間。我記得看到一些標語掛了出來,可是整個場景還是更像戰場而非占領區。眼看在現場實在幫不上什麼忙,我們又退回待命區。

那一夜最令人刻骨銘心的警察暴力和水砲攻擊,是從午夜零點半開始的。那時我和其他人正在待命區討論晚上發生的這一切,但那張如今已舉世聞名的一個人血流滿面的照片開始在Facebook上流傳時,我是第一個從Facebook發文看到警察正在施暴的人。我恐怕永遠忘不了 L R 接下來說的那句話:

Photo Credit-王顥中「看來,在檯面下藏身了二十年的那隻戒嚴巨獸,終於回來了。」圖片:王顥中

「看來,在檯面下藏身了二十年的那隻戒嚴巨獸,終於回來了。」

我們又等待了一會兒,持續追蹤現場的發展,認真考慮要不要再回到行政院現場,並且激烈爭辯著回到現場除了受傷之外,到底能不能產生任何改變事態走向的作用。只是既然無計可施,我們也只好解散,彼此相約保持聯繫,策畫後續可能的行動。我搭上計程車回家。

隔天中午我回到現場。弔詭的是,我最先遇到的一個人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先生,身後的背景是那張標識了整個行動的血流滿面之人的照片;出於某些緣故,老人從前一晚就在這兒一直站到現在。但現場附近一片空蕩蕩卻使我瞠目驚愕。

我在警察開始施暴之後沒有回到行政院的理由之一,是我也覺得自己恐怕無力扭轉局面,更有可能在冒險一整晚卻不知為何毫髮無傷之後,我回去幾乎等於是在討打。我記得還在待命區發呆的時候,上了Facebook和紐約的一位運動圈友人閒聊,說了像這樣的話:「沒錯,警察暴力開始了,行政院的占領者看來正在被驅離。但是你放心,明天一定有數不清的人走上街頭。」而我是在用美國的標準衡量台灣。當然,這未曾發生。

IMG_20140429_150110立法院前門,七個禮拜後。圖片:丘琦欣

無庸置疑,更令我瞠目結舌的是其後的大眾輿論反應。雖然說真的,前一夜在行政院上演的警察暴力程度,大致等同於美國警察在每年八大工業國高峰會期間對付抗爭者的暴力程度,但這恐怕還是戒嚴時期以來最大規模的警力協同鎮壓行動。然而大眾輿論卻站在警察這一邊。

網路上這種叫囂的迴響簡直令人不忍卒睹。暴民該死!我甚至還看到網路上的留言者讚揚警方的一切行動,從揮舞警棍毆打抗爭者,發射催淚彈到水炮轟炸,一步接一步。這種對暴力的歡呼喝采是何等令人怵目驚心!而這暴力還是施加在台灣社會傳統上認為「純潔」的學生和青年身上,在這意義上,投身太陽花運動的學生們甚至可說成了殉道者!但大眾輿論顯然與此完全相反,認為學生活該白白被打,而在另一邊揮舞警棍的人才是被讚美的。

占領行政院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是一大問題。但它還是盡可能引起了國際媒體的關注,程度甚至超越立法院占領的開端。畢竟流血才能吸引媒體的目光,無庸置疑。

但即使在運動者內部,那一夜的事件仍然備受爭議。兩三天後我在立法院附近和抗爭者們聊天,問他們對占領行政院有甚麼看法,結果絕大多數都表示反對,認為警察鎮壓有理。怎麼會這樣?

「因為那不是我們的地方。」我問到的其中一個人搖著頭說。

我真想高舉雙手表示無言以對!這是個多麼空洞又無意義的答案!可就連我在立法院裡認識的一些人都不認同占領行政院。

顯然在運動道德的標準裡,事先預謀的行政院行動被認為是不正當的,至於占領立法院則是自發的──雖然說真的,我不得不懷疑事實是不是這樣。事實上,占領立法院和企圖占領行政院在媒體上被切割處理或許是件幸運的事,因此占領立法院和整個太陽花運動才沒有被社會大眾完全否定。

即使大眾目前對於太陽花運動的評價已大致趨於穩定,占領行政院卻還是備受爭議。我所知道的參與過行政院占領行動,彼此卻沒甚麼私交的那些人,幾乎沒有一個願意為了這篇文章跟我討論。此外,我也欣然承認,我並不打算把某些我所知道的事寫出來,不只是為了避免在持續對個別運動者展開的司法審判中產生傷害,也因為這次行動仍然評價兩極,對於日後的運動組織仍有殺傷力,使得我必須在某些事情上裝聾作啞。我當然明白,可其他的一些事我卻不願視若無睹。

任何人只要看看最近對(行政院長)江宜樺的開庭審判,也就知道那一夜的暴力鎮壓爭議至今仍未曾被淡忘。但我同時也感受到,那一夜發生的事正在慢慢被埋藏起來。還有太多細節我無從確認,因為我拼湊的圖像實在太不完整。比方說,那天晚上《台北時報》刊登的一篇報導宣稱,這是台灣歷史上第一次五院被占領三院,也就是說連監察院都被占領了。我也記得在待命區聽到過一份聲明,說一群原住民學生在當晚的某一刻占領了監察院。

但在事件之後,我再也沒聽人說起監察院的占領。最後有一篇報導揭露,有50個原住民學生搞錯地方,要去行政院卻跑到了監察院,或許這就跟占領立法院的第一夜,某位電影明星跑去中正廟而不是立法院一樣。但他們發生了甚麼事?我仍然不得而知,從中文到英文,完全沒有任何新聞報導提過50位原住民學生被捕的事。

真是要命。光是要釐清進攻行政院三隊人馬的不同說法就已經夠難了。雖說能見度最高的是進攻正門的行動,但後門發生的事也在新聞報導中披露過。我甚至記得在新聞畫面裡看見自己在警察面前躺下的影像。然而側門的人馬幾乎徹底被遺忘了,就連同樣參與進攻的人都想不起他們來。

占領行政院是正當的嗎?它一敗塗地了嗎?

人們當然可以努力推動,但整個大社會有時就是害怕改變。這叫做「逃避自由」。這始終是一場戰鬥,對抗的是日常司空見慣而又老生常談的社會道德。那麼,出路難道會是逼迫人們自由嗎?我的意思是,看看行政院占領行動,參加的人有一半是被拉進來的,事前對於後果幾乎沒甚麼了解。占領的目的則是要刺激一整個社會,因為馬政權僵持著拒絕回應立法院占領行動的訴求,也不願和學生會談。

我說不上來。說真的,我個人在這個問題上困擾很久了,而且不只是在這個脈絡下。但我會這麼說:我確實認為,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那一夜努力要做到的事是英雄行為。我不想論斷這麼做到底對不對。有時就是需要一個個自我願意抗拒潮流,為社會帶來任何可能的改變,這並不是自吹自擂。或許我們更加需要的是那些為了人民而甘願成為人民公敵的人。

說真的,我們能不能論定行政院占領行動是一場失敗?我不敢這麼說。人們至今還是不願意談那一夜發生的事。比方說,要是立法院的占領者們在占領行政院的當下全力支持行動,恐怕會讓整個太陽花運動被社會否定,這樣說或許沒有錯。我猜我們運氣很好。但我們也的確總算得到馬政權的回應,即使這回應不叫做荒腔走板也還是毫無用處。

行政院占領行動要是不曾發生,我們會得到回應嗎?可能會。不過這也是國際重要媒體第一次注目於太陽花運動,當然是被血腥味引來的,對於台灣政治的絕大多數基本細節也常常搞錯,但總算是一項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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